百無聊賴中,許少艾下了車徑直向著小區走去,目標是那家超市。
老闆坐在櫃檯裡忙著自已的事,吸引他目光的是上面放有一透明桶的棒棒糖,五顏六色的堆在裡面,很是懷舊。不過,很快他又將目光移開了,走向超市內裡,像個半夜下班的社畜一樣,手裡提上一個購物籃便開始清掃貨架。
幾包泡麵,薯片還有餅乾,他拿了一些零食後又去掃蕩飲料架。熟悉的來到酒水區一隻手就抓起了三瓶雞尾酒放進了購物籃,然後也許是嫌不夠他又拿了一次,使得原本輕便的購物籃一下沉重起來。他不打算停下,他現在想喝水但不能喝酒,所以又拿了三四瓶可樂後才來到櫃檯結賬。
“再要一些棒棒糖。”他隨手指向那罐堆滿各色棒棒糖的透明塑膠桶。
老闆起身將塑膠桶開啟讓許少艾自已拿。對此,許少艾有些猶豫,他突然覺得自已回到了小時候愛逛超市的模樣,有一絲懷念,但念頭轉瞬即逝。他伸手進去,大概拿出了五六顆出來放到櫃檯上一起結賬。
太陽已經向著地平線斜下了大半,小區內也因此填滿了一塊又一塊的陰影,從中穿過有些涼意。
他回到車邊,沒有上車,而是坐到了離車五六米遠的一張公共長椅上。椅子就在綠化樹下,淺黃色的木質椅面上全是斑駁的陽光。
是個歉意的地方。他毫不猶豫坐下,也不怕上面是否有灰塵會髒了他的衣服,直接靠向椅背。下一秒,或許是意識到這張椅子可能很髒他從椅背起來,彎下腰從放滿各類零食飲料的塑膠袋裡掏出了瓶可樂,熟練地用右手食指開啟,在小抿一口又靠了回去,仰起頭看了看頭頂那片樹枝、樹葉層層疊加厚重中還能看到些許天空的縫隙。
他看了好一會,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風使得這些厚重的樹葉騷動起來,掉了好些葉子到他身上。他不得不坐起身清掃起那些落到身上的樹葉。
也就這時,他注意到那棟靠近小區大門的居民樓裡出來了一位學生,身穿著藍白色校服,低著頭從小區裡出來。緊接著又停住腳看向身後的居民樓,似乎在擔心什麼。也僅僅是看了一眼,他便再次邁出步伐,從小區大門穿過,來到了許少艾所在的人行道上,走三步停兩步,時不時抬頭望向天空又看向那片圍繞小區而建的綠化帶。
綠化帶緊挨著小區的一邊圍繞著一排綠竹,因為是後天人為栽種在這的,這些竹子都是長度一般,上下同寬,很多都有些枯黃了,也許是水土不服吧。它們就像已經開始生鏽的柵欄般將小區圍在裡面。
往外是一片草坪,剛修剪過不久,所以顯得有些輕薄和潦草。最外圍靠人行道這邊就是些常見的深綠色灌木了,沒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
那學生向許少艾這邊走來,在離他還有五六米的時候兩人尷尬地對視了一眼。他也想在這長椅上坐坐。許少艾往右挪了挪屁股,為他讓出了位置。他也沒客氣,在道了一聲“你好”後便走到椅子旁邊就坐了下來,弓著身子,兩隻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面,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面前那片綠化帶。
風又來了,然而這次它沒有留下多少響聲。
長椅右邊的許少艾在看到這學生校服那一刻就意識到他可能就是他們一直在找的魏玄。也不知道李遠樹他們是問出了什麼,居然讓魏玄自已出來了,現在正在與他們交談的應該就是魏玄父親了。
許少艾將手裡的可樂放到一邊,伸手進塑膠袋裡想再拿出一瓶,好與這位不苟言笑的學生套套近乎,問問李遠樹他們在做什麼。
可事與願違,倒是那學生先對他開了口。
“你是索思,和那個李警官一起來的人?”
已經拿到可樂的手不由得停住,他下意識想要收回,或是伸手擋一擋胸前的索思銘牌,在猶豫一番後,還是將可樂拿了出來遞向魏玄。
“是,”他淡淡說道,“我的一位同事你應該見過了。”他又將可樂往前伸了伸,“不要害怕,我們只是來想問些問題。”
“我不需要,謝謝。”魏玄抬手拒絕了他的可樂。
眼見用可樂套近乎的方法不行,許少艾也只好悻悻收回。
就此,周圍就只剩下了風與汽車行駛而過的聲音,他們都呆愣愣地望著面前的竹林。
隔了幾分鐘,魏玄先開了口,目光依舊留在竹林上。
“索思那個服務是真的嗎,就是能預知人什麼會死?”
“是的,”許少艾不假思索的回答,手裡又重新拿起自已的可樂,小抿一口後繼續解釋起來,“但也就僅限於那些得了絕症的人,他們本就時日無多,所以計算出的時間也就更準確。”
“可陳墨身體很好。”
“也有很多身體健康的人辦理這項服務,為了……以防萬一什麼的。”許少艾感覺自已就真像是一個專案推銷員,在為客戶細心介紹。
“聽起來有些杞人憂天的感覺。”
“沒辦法,我們都不喜歡未知的東西,特別是未來。”許少艾又喝了一口可樂,同時悄咪看了魏玄一眼,他的眉宇間自見面第一眼起就充滿了困惑與悲傷。
“嗯,”魏玄點點頭表示對他回答的肯定,“我有時也會害怕,對未來,越想越怕。這很奇怪,明明思考是為了更高的解答它,當越想卻越是令人感到困惑。”他突然沉默了一會兒。
許少艾也點頭做了個回敬,然後突然想起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根棒棒糖遞向魏玄。
“來根棒棒糖。”
比起可樂,棒棒糖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魏玄伸手接過,並將其撥開放進嘴中。眉宇間的憂愁放鬆了一點。
“你們相信輪迴嗎?”
魏玄突然開口。緊接著的是風吹動樹葉發出嘈雜的響聲。
這是一個極其突兀的問題,充滿了迷信與非理性,許少艾一時無法解答,他想如果直接否定掉會不會冒犯到他,可他也無法確定輪迴存不存在,他又沒死過。其實,如果有人告訴他輪迴存在,他會很高興,那樣的話每當自已遇到壞事時就可以找到個藉口怪罪於前世的自已,有了發洩口,心裡也就不會那麼煩悶:對於好事也是一樣,自已可以將其歸咎於前世的善良,而能自然而然的接受,並在接下來的生活中保持對善意的最高敬意。這樣想來,如果世間真有神明,那麼世界也許就會更加美滿了吧?至少人們有了寄託,學會了約束與控制自我。
“抱歉,我不知道。或許存在吧。”他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讓人難以察覺。
頭頂的沙沙作響越來越厭煩了。
“輪迴應該存在。”魏玄說。“要不然人們為什麼就能那麼輕易的赴死呢?”
他突然眉頭緊皺,然後又慢慢舒緩,好似那關於人為何赴死的難題已經被他解決。。
“因為有了輪迴,人們就會覺得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而是下一條生命的開始,生命是永恆延續的。死亡了沒了意義,人們也就不用再懼怕它了。”
“所以就有人赴死了,他們不再覺得人生充滿意義,像個對著垃圾桶呵呵傻笑的瘋子突然意識到自已是瘋子。而一人的赴死便會如同一枚丟向池塘的石塊激起陣陣漣漪,接二連三的又有人赴死了。”
“以前有人死了,所以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面向死亡的種子,最終生根發芽了。”
那些透過層層樹葉灑下的光斑,罩遍他全身,若隱若現。
“節哀,”許少艾知道他在說的是陳墨,“或許你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魏玄偏過頭對他一笑,臉上並未有任何悲傷的表情,只有那疑惑與不解藏在他眉頭裡。
他又看向竹林,風還是那麼嘈雜。
“只是一點點感嘆,以前經常和陳墨聊。”
“您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他問。
“當然。”許少艾放下手中的可樂認真聽著。
“如果我告訴你,”一副嚴肅的神情躍上他的面容,使得他那副憨厚老實的模樣變得威嚴起來。此刻的他並不像是個還未成年的學生,更像是個彷徨無措想要尋求生活解答的中年人,至少許少艾見他都一眼來就沒把他當作學生看待。
“我們所過的人生不過是往往復覆命運齒輪上的一角(他語氣激動),我們的所作所為,一切所謂的改變命運都只不過是已經上演過劇幕,我們不可能掙脫,只能靜等它無限輪迴,那你又該怎樣面對你的人生呢?父母的死亡,經濟上的拮据,生活中的一切苦難於此相比都會顯得微不足道。所以我們要怎樣面對這樣無論做什麼都毫無意義的人生呢?”
他像是在唸某本深奧苦澀的西方書籍。
許少艾沉默著,他明白這個問題並不是給他的。
“我們該怎樣從這裡面找到意義呢?”
“我以前也找不到答案。”他目光尖銳。
“他經常這樣問我。”
許少艾靜靜聽著,耳邊沒了那些嘈雜。
“我想不通,是他告訴的我答案。”他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他說其實沒必要去煩惱什麼,當我們明白這麼個生活的真相時反而覺得生活更加充滿意義了,自已也更加自由了……沒了意義,也就沒了責任感,所作所為僅僅是我們的所思所想。”
“可這樣又太過虛無縹緲。”
“我們總要做些什麼,來讓自已更加有意義一些。我們明天就要死了,或者說我們最終都會死去,所以我們要做什麼?一切被否定了,一切也被肯定了。只要一點點肯定,那麼無論做什麼也都有了意義。僅僅從你個人出發,它是你想要,因為你意識到了一切的無意義而不再是你應該只要一點點肯定。”
風總是那麼的不近人情,對於自已經常打斷他人傾訴的行為它滿不在乎,從來不想此時此刻,人們想不想聽它絮絮叨叨。它搖弄樹葉樹葉,沙沙聲近乎遮蓋了魏玄的聲音,並且還將它們吹得到處都是,想要在人身上鋪上一層幕布。
“可他自殺了……。”
略有哽咽,那發自內心的悲傷讓落下的樹葉也無法遮蓋。
“其實自殺也是一種在我們意識到這個輪迴後做出的一種選擇,人們接受了生活沒有意義而選擇了逃離,用最極端的方式捨棄了一切。”
“他沒有找到想要做的事,在最後捨棄了一切,將那些還未來到的也一併捨棄了。”
“他深刻的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怎麼可能自殺呢?我無法相信。我想他或許沒死……只是一時無法忍耐那些孤苦,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飛蛾永不撲火。當他知道義無反顧的奔向死亡毫無意義時,他就再也沒提到過死亡了。”
魏玄就此沉默了下去。
許少艾喝掉了罐裡最後一口可樂,此時風也停了。“可事實是他並沒有找到他想要做的事……他自殺了。”
“是的,他自殺了。”魏玄站起身,目光沒有離開過那片竹林一絲。
“而我知道我想要做什麼。”
許少艾也站起身,手裡提著購物袋,也看向那片枯敗卻依舊挺直排列的竹林。
“我的母親死於疾病,所以疾病也就成了我永遠的敵人。我知道我的一生不過短短几十年,所以我越發感受到我所想要做的事是如此的有意義。”
“我們永遠向前,也不會去問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身屬今日與過往,然而在我心中卻有某種屬於明日與未來的東西。”許少艾突然想起這句話,對於陳墨的自殺也不禁產生了懷疑。
“謝謝你聽我嘮叨。”魏玄重新回到了那副憨厚老實模樣,一掃先前滔滔不絕時的陰霾。他向伸出手許少艾,想要在告別時握手,老成得像個大人。
栁悠悠從樓裡出來了,急匆匆行走在被西斜的太陽拉長的陰影裡,一直跨過大門,她的身後並沒有李遠樹跟出。
“看來你並不需要心理醫生。”許少艾沒有與他握手,反而是將一瓶可樂遞到他手上,“謝謝你的這番肺腑之言,陳墨的事我們會查到最後。”
這次魏玄接過了可樂,在道了一聲謝後便離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