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借過陳墨的書。”他一開口便將接下來的問題截斷了,使得李遠樹一時語塞,只能焦急地也看向那片竹林。與其說是竹林其實也就是一小片竹排將公園與外面的人行道相隔,稀稀疏疏,有些還枯黃了葉子。

三人之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中。

“陳兄他真的已經死了嗎?”就在李遠樹思考這片竹排有什麼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時,魏玄突然開了口。他用“陳兄”稱呼陳墨,這個只會出現在近代或者設定是古代的武俠小說裡的詞,卻從他口中說出沒有一點突兀,甚至給人一種老練感,讓人懷疑他是一個返老還童的落寞老人。

“你很喜歡武俠小說?”李遠樹忍不住問道。

“沒有。”反而是魏玄一臉詫異解釋起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稱呼。

“也對,只是現在很少有人用了。”

“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李遠樹還想確認一番,是否真能從他這問到一些有用的資訊。

他也在聽到這個問題後看向了自已,誠懇說道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們經常以知已相稱。

“陳兄真的自殺了嗎?”他將話題拉回。

李遠樹連連點頭,“請節哀,這種事確實沒人希望發生。”他漠然安慰道。

沒人希望發生這種事,是的。然而事實如此,李遠樹感到一絲煩躁,不想再重複聽到為什麼陳墨不會自殺的解釋,往往復復倒下的糖漿太膩了。他希望他們除了覺得陳墨無論如何都不會死之外,還能給些其他有用的資訊,比如陳墨會不會寫遺書?有沒有陳墨用來寫內心想法的筆記本。

聽到他的肯定後,魏玄又再次閉口不談起來。然而他的目光中並沒有任何悲哀神情,平靜得就像此時的公園,人們安逸的沿著小道散步,時不時有些微風從樹葉間穿過又掀不起任何聲音。

李遠樹有些不想打破此時的平靜,不過他也不想一直困在這片平靜裡。

“陳墨寫東西嗎?我是說例如日記那種東西,把自已的心裡想法寫在某個本子上,或者說你覺得……他有寫遺書嗎?”他問。

“有,我也喜歡。你們沒有找到他的筆記本嗎?”

“沒有,”李遠樹攤了攤手,“所以我才會問你。”

“遺書呢?你覺得他會寫遺書嗎?”

“不會。”魏玄篤定回道,“我不相信他會自殺。”

“可是事實如此,你只是接受不了他的死亡!”李遠樹顯得有些不耐煩,可下一秒又立馬意識到自已的失態,連忙收回了那份怒氣。

“不過還是謝謝你。”他看向另一邊的柳悠悠,用自已的無奈表情向她表明這或許也得不出什麼有用資訊,或許他們這樣查來查去只是徒勞,那些能得知陳墨真正死因的遺書或者筆記根本不存在。

“需要心理醫生嗎?”他收回思緒,想到陳墨的自殺很可能已經給了魏玄某種心理陰影,誰也不希望這種事如傳染病般傳播給別人。

“我不需要。”他在回覆的同時又將目光放回到面前那片竹林上。使得李遠樹也不禁看了過去。

“那本筆記你知道長什麼樣嗎?”就像是真正的助理一樣,柳悠悠總是能拾起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

“一本小冊子,”魏玄抬起手在面前比劃了個巴掌大的長方形,“他經常帶著身上,他喜歡寫詩,現代詩,雖然我們都沒學過,也不知道符不符合現代詩的格式。就一些短句,他喜歡寫下那些時不時出現的想法。”他原本平靜神情多了一絲喜悅。

柳悠悠將身體往前傾倒,望向李遠樹想知道他們在翻找時會不會有落下什麼。李遠樹搖頭表示,根本沒有。不過,如果這本小冊子陳墨會一直帶在身邊的話,那麼他們的父母不可能沒有得到。如果他們得到了,也就不會再找他們來查陳墨的死因,他們只要一個心理醫生對那本筆記做個分析就好了。

很矛盾。那本筆記會在哪裡?他心裡越發煩躁起來。

“這片竹林是有什麼嗎?”他強壓下心中的矛盾,問起這個從發現魏玄起一就好奇的問題。

“沒有。”他原本堅定的目光沒有一絲動搖,倒是反問起李遠樹和柳悠悠他們看到了什麼。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反問,兩人也只好認真思考起來。

李遠樹聚精會神看去,想要認真從這塊不大的草坪及其那排蕭瑟的竹林看出什麼。或許魏玄是想借此表達什麼,可是他看來看去,還是什麼也沒看出來,只好投降。

“這能有什麼,不就是草地和一排隔離人行道用的竹林嗎?”

另一邊的柳悠悠還在思索。

草坪剛經歷過大雨,葉片上還殘留有一些雨滴,透過照射過來的陽光發出寶石般的光輝;有些泛了黃,有些卻還是綠意盎然;那一排竹子因為本身不生長在這裡,只是人為在草坪邊緣做了扦插,所以長勢並不好,很多葉子枯黃,筆直的身體也是東倒西歪,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般。

“你是說生命嗎?還是說時間?這些草地和那些竹子都太脆弱了?”她覺得魏玄要的是這片草坪與竹子所代表的某種意象,而這些是她現在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東西。

魏玄搖了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讓柳悠悠想起小說裡那些只會說謎語的謎語人。她討厭謎語人。

“不是,再想想。”

兩人又只好沉思起來,再接連給出幾個答案後,魏玄還是搖頭。他也發現了兩人已經沒了耐心,便給出了正確答案。

“我只要你們堅定自已的答案就夠了,至於你們到底看到了什麼並不重要。”

兩人臉上霎時拉下黑線,有一種被人耍了的感覺。

他回了他們一個微笑,似乎是想借此緩解剛才那個問題所引起的不滿。

“我跟陳兄剛認識時是初中,”他的目光放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那時只是初中,可他的思想卻異常深邃。”(他的語氣像是個細細道來自已過去的老人,對應魏玄高中生的身份顯得異常突兀)

“有一次我們放學走路回家,就路過了這麼一塊草坪,邊緣也潦草種了些竹子,他想教我什麼是獨立思考,便問我從這塊草坪和竹子上看到了什麼?”

“能看到什麼呢?我當時想,面前的只不過就是一塊草坪與一排活不了多久的竹子罷了。我回答他,也許是生命的脆弱,又或者是生命的生生不息,還是它們其實就是它們本身模樣?”

“他都搖頭,說不是。我當時也非常疑惑,我又不是什麼天才,還能從其中看到什麼呢?”

“在我們即將分別的最後,他告訴我其實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個肯定答覆,我能夠堅定自已的答案就夠了。如果沒有堅定的意志,那麼腦海裡的各種想法也就容易在各類利害關係的影響下被消磨殆盡。”

他一下笑出了聲,“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他卻要那麼彎彎繞繞的才告訴我,真讓人無語。”

“可……也很有道理。”

“而且這個道理不僅僅如此。我們只要將它簡單拓展一下,就能得到一個堅定的活下去的理由。也就是在生活中,我們不需要真的要明白什麼至理名言對他人津津樂道,也不需要達成怎樣的高度讓別人仰望。其實……只要你覺得正確了,並能夠堅定下來也就夠了,畢竟人生是你自已的。”

“他從初中時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沒了周圍各類關係的叨擾,我想世界上應該不會再有能夠影響到他活下去的東西了吧?所以他怎麼會自殺呢?”他突然反問。

李遠樹緊皺眉頭,沒有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這種一廂情願的肯定怎麼能抵擋得住生活的風波呢?只要一點點浪花,比如父母在兒時的死亡,經濟上的貧困……面對這些實際的難題,誰又能不受影響繼續肯定下去呢?他將最後一句問了出來。

魏玄還是一副冷靜模樣,他認真回道“這是我們都知道的苦難,而且不僅如此。我們生活中的苦難就如大海般深邃,我們被各類事物裹挾——父母,愛人,各類情感上的聯絡,除此之外還有物質上的必需品。想要保全自身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頓了頓,然後提出了個讓李遠樹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們相信輪迴嗎?”

“怎麼可能有這玩意!”李遠樹驚呼,不禁被氣笑出聲,越發不明白這個魏玄想要表達什麼了。

“如果我告訴你,”他繼續一本正經說道。這副認真模樣,使李遠樹也不好輕視應付,只好繼續認真聽他接下來的話。

“我們所過的人生不過是往往復覆命運齒輪上的一角,我們的所作所為,一切所謂的改變命運都只不過是已經上演過劇幕,我們不可能掙脫,只能靜等它無限輪迴,那你又該怎樣面對你的人生呢?這可比父母的死亡,經濟上的結局要殘酷的多。所以我們要怎樣面對這樣無論做什麼都毫無意義的人生呢?”

他像是在唸某本深奧苦澀的西方書籍。

李遠樹沉默了下去,一時找不到答案。

“我以前也找不到答案。”他再次望向那排竹子。

“他經常這樣問我。”

“蘇格拉底麼?”柳悠悠單純好奇地發問。

“很像,他說他很喜歡這樣蘇格拉底式的提問,這比起讀書要好得多。”他以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我想不通,是他告訴的我答案。”他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他說其實沒必要去糾結,無論是要否定還是要肯定這種輪迴,這樣做只會陷入無限迴圈的論證陷阱中,而忘了該怎麼從這種輪迴中逃離出來。其實我們只要意識到它存在就好了,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被各種關係裹挾無法掙脫的機器中就好了。重要的是當我們意識到我們所身處在這樣的無意義的生活中時,我們接下來要去做什麼。”

“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們明天就要死了,或者說我們最終都會死去,所以我們要做什麼?只要一點點肯定,僅僅從你個人出發,它是你想要,而因為你意識到了一切的無意義而不再是你應該。那麼無論做什麼也都有了其意義。對你來說的。”

“其實自殺也是一種在我們意識到這個輪迴後做出的一種選擇,他接受了生活沒有意義而選擇了逃離,用最極端的方式捨棄了一切。他捨棄了一切,將還未到來的一切都捨棄了。”

“他深刻的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怎麼可能自殺呢?我無法相信。”

“飛蛾永不撲火,就算它徘徊在最深的夜。這是他說的。”他就此沉默了下去。

“可事實是他並沒有找到他想要做的事……”李遠樹將這份沉默打破,又在一兩秒後次再闡述了陳墨自殺的事實。

“是的,他自殺了。”魏玄站起身,似乎是要離開,“這是同那個輪迴一樣的荒誕事實,可他影響不了我。”

“我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他退到人行道上。

李遠樹也站起身,他沒聽清楚魏玄剛才說的話,便下意識的問起他說了什麼。

“我的母親死於疾病,所以疾病也就成了我永遠的敵人。我知道我的一生不過短短几十年,所以我越發感受到我所想要做的事是如此的有意義。”

他自言自語走上腳下的小道,與那些一樣在小道上閒逛的人們擦肩而過,李遠樹和柳悠悠也緊跟在旁。

他們從圖書館旁邊經過,那是一座以原本倒下的厚書為原型而建起的方形建築,刷有紅磚色的牆漆,邊緣貼有墨色的玻璃。它被旁邊廣場建起的各類花壇植被所包圍,好像是被某位神明一不小心遺棄在草坪上的書籍。它緊閉著,不知道里面關有多少秘密。是可以指引人生道路,或是將人引向現實與想做矛盾的荒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