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截去了大半的高樓,掀起陣陣輕風,弄得本就稀疏的樹木更加沒落。它想用豆大的雨滴落下作為補償,但沒人喜歡,因為它來得太過突然。雨越來越多,人們也越發厭煩。終於在一切被雨滴填滿後,他們開始向岩石裡躲藏。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電視機,世界陷入了無盡的花白和嘈雜。

女孩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慌亂中尋找著可以避雨的地方。恰巧的是,一家咖啡館正躲在樓宇下,就在面前。裡面點綴有燈光,向太陽一樣溫暖。女孩向它衝去,心裡暗暗高興,能夠找到地方及時避雨。

如同一場逃亡,女孩猛地推開了玻璃店門。鈴鐺在門框的撞擊下發出令人略微刺耳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不過也沒多久,又各幹各的去了。畢竟大多數人來這裡,也是為了躲雨。女孩卻不知道,歉笑著,小心翼翼地將店門關上。

“歡迎光臨。”一旁正在清理地板的服務生小聲說道,同時臉上帶著象徵性的微笑。

女孩點點頭後走向櫃檯,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她拿出眼鏡布將掛滿雨水的眼鏡擦乾、戴上。隨後又解開馬尾,讓頭髮肆意散開。她用手摸了摸,發現儘管在雨裡只淋到了一小會兒,但頭髮也差不多溼了個通透。除此之外還有外衣——校服的透水性還是那麼強,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保暖內衣有股溼潤感。或許她應該向服務員要個吹風機,先吹吹頭髮什麼的,至少有點暖意總不會一下感冒。

不過……還是算了。不擅長打交道的性格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無所事事中,只好亂晃起目光,看看店裡復古的裝飾,最後目光落在了店裡的掛鐘上。

掛鐘還是老式的機械錶。隨著秒針的移動,錶盤裡都會發出“嗒,嗒,嗒。”的聲音。雖然微小,但在咖啡館裡依然能夠聽到。只不過現在下著大雨,那些水滴與葉與地撞擊破碎的嘈雜,讓它模糊了許多。

現在指標正指在兩點十五分的地方。也由此,女孩不禁收起了閒散的心,耷拉起腦袋,心想“這下肯定是要遲到了……可這麼大的雨本來也去不了啊,希望老師能夠理解我的難處。”

她雙手合十,默默祈禱這場雨能夠快點結束。不管是哪路神明,能救自己一下就好。

“也不知道神明救不救唯物主義者,呵呵。”面對自己現在這種亂投醫的行為,女孩忍不住自嘲。她用手勉強撐起身體,認清了現實。感受木質櫃檯帶來的涼意透過溼潤的衣服襲來又很快離去,她卻不在意,想著自己既然遲到了,與其安靜地等死,還不如好好享受享受。這裡可是咖啡館,吃喝不愁嘛!

“要一杯熱可可。”女孩擺弄起選單,微微抬起頭“多少錢?”

“十二。”服務生邊說邊轉過身準備材料。

女孩伸手到口袋裡要拿出手機付款,可卻摸了個空。手機……手機好像丟了?她不敢相信,又伸手到另一個口袋裡摸了摸,依舊空蕩蕩。裡面除了沁進的雨水就只有雨水帶來的冰涼。心也頓時涼了半截。

“今天怎麼這麼倒黴啊。”無助感漸漸席捲心頭,她無力地趴倒了櫃檯上。望著即將做好熱可可的服務生,秋天的涼意在袖子地傳遞下越發鮮明,她感覺自己全身好像都要結了冰。

“手機肯定是在躲雨的時候跑丟的,應該就在咖啡店外面。”女孩心懷一絲希望,起身看向店外,那裡依舊大雨瓢潑。但眼裡的堅定並沒有因此消退,她想“雖然手機不一定就在店外,現在出去的話還要被雨在淋一場。但如果不去看看的話,自己就肯定付不了錢了!好歹還有那麼一點點可能,要試試才能知道啊。”

她下定決心,正要起身離開時卻被旁人叫住了。

“出什麼問題了嗎?或許我能夠幫到你。”略帶滄桑的聲音響起,就在她旁邊。那是一個穿著深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應該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只不過因為穿得較為成熟,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像個三十多歲的大叔。與其他忙碌的人不同,他既沒有敲打膝上型電腦也沒有擺弄手機,就是單單坐在位置上,低著頭,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裡,像是發呆。

“這場雨還要下很久,而且你還沒有帶傘,現在出去的話除了能免費洗個冷水澡也沒其他好事了。”徐少恆坐正身體說道。

“我……我手機落在了外面。”女孩指了指服務生剛好端上來的熱可可“如果不去找的話,就沒法付賬了。”

“等雨停了再去找吧,我請你。”徐少恆自顧自地掏出錢包“反正已經遲到了,也不怕多耽擱點時間。”

“那……好吧。”女孩想了想又回到了座位上,同時頻頻回頭,在雨幕中試圖確定手機到底是丟在了哪裡,好在雨停的時候尋找。

徐少恆將目光從自己的咖啡杯裡離開了一瞬,落在女孩單薄的校服上“市一中的學生?”

“嗯嗯。”女孩微微點頭“高二學生。原本是要趕去上課的,但我很倒黴,剛出門就下起了大雨,而且我又沒帶傘……謝謝啊。”話完,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熱可可細抿了一口,甜蜜帶著溫暖剎那間席捲全身。前一秒因為付不起賬的尷尬和手機丟失的苦惱都在漸漸散去。

“沒多大事。”徐少恆推開咖啡杯,看向女孩“倒是你,不覺得冷嗎?這種鬼天氣就披一件校服在外面?”他邊說邊用餘光觀察店外,看著這場似乎還要下很久的大雨。

女孩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衣袖說道“我裡面可是穿得很厚的!”

“學校倒是有發羽絨服,但你也知道,那東西真的又醜質量又差,我可不想穿!”說著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可以穿自己的的衣服,溫度總比風度重要。”

“我也知道啊……但學校有規定,必須穿校服。我沒那麼有勇氣,也不想惹麻煩。”女孩抬起頭看向掛鐘,眼鏡因為熱可可的熱氣蒙上了一層霧“對其他人來說可以無視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那麼的無可奈何。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無可奈何的東西,我們都生活在無可奈何中。”話完,她默默又喝了一口熱可可,臉上泛起點點笑容,也不知道是因為喝到熱可可還是因為說出了剛才那略富哲理的話而感到開心。

徐少恆投去刮目相看的眼神“現在的學生都這麼成熟的嗎?”

“那倒不可能!”女孩斬釘截鐵地說“只是因為我想得比較多吧。比起那些還困在該怎樣混過今天的其他人來說,我更希望快點混過這渾渾噩噩的讀書時光。那樣就不會有校規管我到底該穿什麼了。”

徐少恆略微沉默“其實校規就是擺設,只要你想,你可以穿各種各樣的衣服。害怕的話可以在裡面穿薄的那件校服來應付。”

“你不懂。”女孩放下了熱可可,像是失去了興趣。她看了看店外,雨在變小“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無可奈何,沒有一點餘地。”

似乎是被女孩的弱聲弱氣影響到,徐少恆徹底沉默了下去。

女孩倒沒注意,大聲說“讓時間走得在快一點吧!快一點畢業,快一點離開這裡,快一點能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沉寂在心裡的壓力在這一刻釋放,女孩感到一絲安逸,再次拿起熱可可,喝了一口。

“長大了只會有更多的無可奈何。”那弱聲弱氣的人反而變成了徐少恆,但聲音裡卻掩藏著嚴肅。

女孩依然沒有注意到,從和徐少恆開始聊天起,他們其實都沒看過對方一眼。不過徐少恆的話她倒是句句聽著。她頻頻點點“嗯哼,這我明白。長大了也依舊是三點一線地走在自己熟悉或是快要熟悉的路上,像必須讓你穿校服這樣的規定也還是會有。別人訂的,或是自己訂的。無可奈何……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能夠擺脫現在這樣無可奈何的事了。”

“我想過自己的未來。”女孩看向徐少恆,他們四目相對。眼鏡上的霧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徐少恆能清晰地看到女孩眼鏡裡倒映著明亮的光。

“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女孩以後也就是大學畢業當個公司職員,然後戀愛,結婚,相夫教子,在這個世界的安排下無可奈何地度過一生。但我也想過,我也是個有點特別的女孩,有點自己的想法,有點自己的天賦,至少我不希望也不情願未來像個放久了的雞蛋一樣,只能爛掉。我想當個作家,或者一個寫小說的。能夠遊歷世界各地,看遍山川湖海。能夠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都寫下來。然後靠著微薄的稿費填飽肚子,不至於餓死就好。想幹嘛就幹嘛,沒有其他人的束縛,就連世界毀滅了也不關我事。我只要我的麵包和月亮就好。”

女孩滔滔不絕地述說著理想,她的聲音高昂,將瓢潑的雨聲覆蓋,這聲音已經成為了咖啡館裡最為溫暖的陽光。在徐少艾眼裡,她此刻的模樣正與某個電影裡那隻翅膀上沾滿自由光輝的鳥兒漸漸重疊。現實的苦難或是未來的迷茫,不管是怎樣的囚籠都無法將她困住。

“它實現的機率很小,但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只有徹底放棄了實現的機率才會為零。”女孩說完最後一句話,也飲盡了最後一口熱可可。

“不試試怎麼知道。”徐少恆小聲重複著女孩的話,漸漸笑了起來。

“雨停了唉。我也該走了。”女孩順了順頭髮,重新綁上馬尾,興致勃勃的準備出發。

其他在店裡躲雨的人也在陸陸續續的離開。店門來回撞擊著鈴鐺,清脆的聲音像是在催促。

驚恐在徐少恆的臉上一瞬而過,那雨居然停了?昏暗消失不見,明亮得像是在房間裡開啟了幾百瓦的白熾燈,甚至能看到那些大樓的玻璃面板上反射著刺眼的光。相比起來,咖啡館裡的溫暖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看到即將要走的女孩,他想起身做點什麼,但身體無法挪動哪怕一點,他成了被膠水粘住了關節的人偶,只能一直保持原先的姿勢。

“多坐一會兒吧。”徐少恆的聲音略微發顫,像是在女孩起身那一刻感了冒,兩隻手放在櫃檯上拼盡全力才將身體勉強支起。弓著腰,低著頭,兩眼無神緊盯著面前的咖啡。

“嗯?”女孩一愣,剛才徐少恆的話聲音太小,她聽得模糊。

“再坐一會兒吧。”許少恆說“現在去學校你面對的只會有老師和尷尬。吃點再走,現在這麼冷的天,肚子裡有點東西才暖和,我請客。”

“可是現在還不去學校的話,我面對的可就不止老師和尷尬了啊!還有老爸老媽……”女孩撓撓頭,不解地看著許少恆。

“我可以裝作你的監護人幫你請假。”許少恆依舊低著頭。

女孩則是愣在原地,沒明白徐少恆為什麼要留住她。他們非親非故,只是聊過那麼幾句的陌生人。是她的幸運,能夠恰巧有那麼一場雨,恰巧有一家咖啡館,恰巧有一個人能讓自己說說心裡話。想到這,心裡又是一陣高興,看來今天其實是不錯的一天呢!儘管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可憐的手機丟在了哪裡。

“謝謝好意。”女孩微笑著對許少恆說,臉微微泛紅“不過我還是得去學校,這是我的無可奈何啊,就像這身校服一樣。”

“再見了!”在向徐少恆揮了揮手後,她便轉身要離開,也就這時許少恆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煙繚。”說名字的時候女孩沒有再停留,慢慢走向店外。而店裡也早已變得寂寥,牆上掛鐘發出的嗒嗒聲也越發明顯。

還呆在座位上的人也只剩下了徐少恆一個,服務生在一旁擦拭著櫃檯,一切都空蕩蕩的,就好像這家店一直都是這樣冷清。他緩緩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根菸叼到嘴裡,又打燃打火機將煙點燃,黃光將Zippo打火機黃銅外殼上勾勒出的古樹花紋印亮。

煙在菸絲的燃燒中升起,一縷,單薄,自顧自地上升,還沒來得及觸碰到天花板就被一陣風吹散了。

咖啡館的玻璃門碎成了渣,鈴鐺也被撞飛了出去,在發出幾聲微響後不知所蹤。隨之帶來的是汽車刺耳的警鈴還有人們的喊叫。好像是有人被車席捲到車下,他們在驚歎誰會是這個倒黴鬼,又是誰還開著這樣的老式內燃機汽車?這個事故顯得那麼巧合,就像流星砸死了向流星許願的人。

汽車是從店門處撞入的,將咖啡館的三分之一摧毀殆盡。另外三分之二卻又完好得可怕,像是與此無關。只有那些破裂的水管在用大量的水將它拉倒這場不幸中。而徐少恆就恰好坐在它倆的分割線上,旁邊還有一張完好的凳子,之前女孩坐過的地方。

原來雨還在下啊……徐少恆心裡泛起一陣酸楚。四處噴濺的水滴淋溼了一切,咖啡杯裡也泛起漣漪,出現又轉瞬即逝。徐少恆沒在意頭髮和大衣在漸漸溼潤,而是丟掉了被淋滅的煙,將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掛鐘,上面指標停留在兩點五十分。

秒針依舊在有序的往下一格跳動。這裡發生的一切皆與它無關,它也不在乎。許少恆默默閉上了眼睛,他深知這件事發生的無奈。他並不後悔沒有更加堅定地挽留陳煙繚。這種事他經歷了太多,甚至作為以打破命運桎梏為目的的他,也在一次次的失敗中不禁肯定起命運的絕對性。

在命運的注視下,一切的反抗都顯得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