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雨季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王楚欽正打算給孫穎莎送傘。他知道這姑娘不怎麼注意天氣預報,所以當夏日的雷聲猛然炸響時,他帶著傘去了女隊訓練區。
是在一聲聲怒吼的孫穎莎。他很少見到這樣的她,只有最激烈的大賽才能激發孫穎莎這樣的狀態,多數情況下的小魔王都是沉著冷靜的。
突如其來的雷聲沒有打亂孫穎莎的節奏,哪怕她害怕雷聲。她的抗干擾課成績一向不錯,王楚欽想到。
他突然想多看看她,一個他不在身邊時更加獨立尖銳堅韌且充滿野心的她。這是一個頂尖運動員對另一個頂尖運動員的欣賞,只不過他們恰好相愛。
他安靜的看著,整個場館都在緊鑼密鼓的為了七月的澳大利亞公開賽準備,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賽道和目標。
於是王楚欽走到熟悉的包包前,放下傘,默默離開。
下雨她能有傘用就好了。
離開時,他回頭,孫穎莎已經結束一輪訓練,正在和教練覆盤,神情認真。
結束了這天的訓練,教練叫住她:“莎莎,等會兒吃完飯去會議室等我。開個小會。”
“好。”孫穎莎點頭。
教練離開,她低頭,包包裡有把傘。她嘴角彎彎,撐開傘,走進大雨。
聽完一幫人的“長話短說”,孫穎莎陷入沉默。
棗姐傷勢嚴重,需要暫停訓練好好養傷。昕哥棗姐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奧運人選,在棗姐沒辦法陪同昕哥訓練的這段時間,作為長期搭配左手的女右,她要代替棗姐幫昕哥保持競技狀態。
教練說,想問問她的想法。
她本應該滿心歡喜的。就她個人來說,哪怕只有短短几個月,和昕哥搭檔能學到的,可能強於自己摸索一兩年的收穫,這對自己的職業生涯百利而無一害。就團隊來說,身為國乒一員,她也有義務做這個代班。
畢竟,東京不遠了。
但是,明明自己才答應那個傢伙說要陪他很久的……
“那,王楚欽呢?”縱使心裡清楚教練組肯定會給他一個好的安排,但她還是沒忍住多問了一句。
“沒定。”
教練看向孫穎莎,眼裡帶有審視和催促。
此時此刻她的猶豫不決是不應該的,這個決定代表著教練組對她的看重和期待,孫穎莎應該明白。
她在猶豫什麼?
孫穎莎自己也不知道。她察覺到了教練探究的目光,但她不敢抬頭與之對視。
“聽隊裡的安排。”
她還是開口了。
她應該相信教練組會好好規劃王楚欽的未來,她應該相信王楚欽能有一個更適合他的搭檔,她應該相信王楚欽會理解運動員對於強大實力的渴望。
她應該相信。
但只是應該。
“應該”是理性賦予的判斷,但她的私心是感性部分。
散會後,孫穎莎坐在會議室,目送著每個人離開。她看著手機裡備註為“頭哥”的對話方塊,手指僵直。
該怎麼跟他開口?
一向善於交際的孫穎莎突然喪失了措辭能力。
她和王楚欽有相似的成長經歷和相同的立場,有完全一致的目標和長久以來朝夕相處的默契,她堅信王楚欽最後一定可以理解她的選擇,但在知道訊息的這一刻她也不忍心他傷心。她只是單純的想要用一個溫和的方式告知自己的短暫離開。
手心裡傳來震動。
【頭哥】小豆包,記得還傘哦。
孫穎莎看著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傢伙,突然紅了眼眶。望向窗外,大雨依舊。
傘給了她,不知道今天晚上這傢伙怎麼去的食堂。是蹭了別人的傘嗎?還是冒著雨跑過去的?
比賽在即,別感冒了。
她把手機放進口袋,站起來。關好燈,鎖好門,轉身離開。身後會議室漆黑一片,長長的走廊寂寥無聲。
她要去找王楚欽,心底的聲音說。
拆隊這件事,至少,不能讓他成為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於公,他也是參與者。
於私,他是自己在意的人。
孫穎莎抬頭,碩大的雨滴砸在傘面,但繃緊的布料沒有凹陷。
所以無論雨有多大,只要傘足夠結實,都能作為庇護帶她走過大雨。
她應該相信王楚欽的。
【小豆包】在房間等我。
看到訊息,王楚欽趕緊跑去衛生間擦乾淋雨後一縷一縷的頭髮。不能讓她擔心了,他想。
可開門就見到孫穎莎的喜悅,在一瞬間被她說出的話打散。
“哥哥,要拆隊了。”
沒有特指,但王楚欽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拆了他們兩人。他看著孫穎莎,試圖從她的神情中找到一絲狡黠或是調笑,卻只得到了鄭重與黯然。
“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的搭配是所有人口中的天選混雙,是隊裡寄予厚望的巴黎預備役,是不可能被拆的組合。
“棗姐的傷拖不了了。”王楚欽常年在男隊訓練,對女隊的情況不算了解。他只知道棗姐有傷,卻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甚至在每次開會教練組對棗姐昕哥的殷殷囑託中,他天真的認為棗姐的傷已經在某個時刻迎來痊癒。
王楚欽只用了一分鐘的沉默就想通了所有的關竅和道理,但能夠理解和坦然接受向來不是一碼事。
他想問孫穎莎是不是已經答應了才跟她說,他想說這是對你好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專門跑來跟自己說這件事。
他有些生氣。
可這所有的怒意都在看到孫穎莎微紅的眼眶時土崩瓦解。
她好像快哭了,為他們的分開。
這個認知讓王楚欽所有的話都沒辦法開口,因為他沒辦法責怪一個和他同樣傷心的人。
又是許久的沉默,王楚欽張開雙臂,把孫穎莎攬入懷中。他的胸膛對著少女的肩峰,微微聳動的幅度帶著微不可聞的啜泣從身體傳來,王楚欽意識到,自己的擁抱惹哭了她。
他忍下心中酸澀,嘗試放輕聲音:“沒關係的,以後還會再配的。”
“很少。”帶著哭腔。
拆隊後重新配的情況很少,他們兩個心裡都清楚。
“那我們就做第一對。”王楚欽摸摸她的後腦勺:“我們總是創造奇蹟,不是嗎?”
“嗯。”
孫穎莎的手攀上王楚欽的後背,加深了這個擁抱。她需要用一些超過邊界的親密去肯定此時他的存在,用這份安全感對抗未來不知年月的遙遙相望。
他們放任自己的行為,在不知道有誰會出現的宿舍樓走廊久久相擁,去等待心情的平復和理智的上風。
待雨停時,兩人告別。
“好好休息,明天還有訓練。”心裡的紛亂留作開口只有一句叮囑,孫穎莎知道在這個決定之後只有絕對主力的身份才有可能讓他們兩人重逢。
“好。”
王楚欽揮手。
看著孫穎莎離去的身影,他口中澀然。他沒有立場和道理責怪任何人,因為每個人都在做最正確的決定,包括孫穎莎。
他和孫穎莎唯一的過錯就是還不夠強大,如果他們也可以打出昕哥棗姐的成績,今天的事情會不會有一些不一樣的結果……
王楚欽轉身回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十八歲,滿是厚繭。
但還不夠,在這個天才雲集的天壇東路,他的努力還不夠。
遺憾彷彿投入草垛的火星,帶來一片燎原的野心。
他的路還有很長,不僅是為了頭頂的國旗,還有遠去的少女。
後面的比賽,不能輸了。
他暗暗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