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在艾登話音落下的同時開啟了,剎那間,炫麗的光與激烈的聲如海浪般湧入電梯內,鋪天蓋地間席捲了司嘉的全部感官,她彷彿被拉入了光怪陸離的海底,一時失了反應。

酒吧內燈火輝煌,四壁流轉著五光十色的光影,鼓點在空氣中躍動,嘈雜而歡快,燈光隨著音樂的變化而閃爍,交織成一片絢爛的天幕。

“快來!”

艾登一把將凍在原地的人從電梯里拉出來,兩人一前一後穿行在絢麗繽紛的燈光間,像遊弋在星河倒映的海洋裡的兩尾魚。

周圍可見各種穿搭的人,一位身穿印花裙、頭戴熒光髮帶的女子在舞池中歡快地舞蹈,旁邊的一位紳士則是懷舊搖滾風格的著裝,黑色皮夾克搭配緊身牛仔褲,倚著吧檯還可見一位未來主義風格的年輕人,他身穿銀色緊身衣腳踩發光鞋,身上的LED燈在音樂的律動下變換著各樣色彩。

吧檯是透明的材質,燈光在其間遊走,形成流動的光影,霓虹燈光在瓶罐上投射出各異的色彩,沿著曲線的吧檯,衣著收腰黑色制服、繫著精緻領結的調酒師五指翻飛,色彩斑斕的飲品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流光溢彩。

酒吧的地面猶如一塊光影畫布,燈光從地板下方投射出絢麗的圖案,與舞池的霓虹燈光交相輝映。舞池上方人們翩翩起舞,身體隨著音樂擺動,燈光將跳動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彷彿一幅流動的藝術畫。角落的沙發上,一些人在享受著悠閒的時光,喧鬧的聲音在他們身邊流淌而過。

音響裡傳出的濃烈節拍讓整個酒吧成了一個跳動的心臟,笑聲、歡呼聲、音樂聲交織在一起,成為了獨特的背景音,絢美的燈光搖曳流淌,宛若一片霓虹之海。

電梯門開啟前,那些絢麗繽紛的色彩被框在硬硬方方的電梯門框中,仿若一幅超現實主義繪畫,而現在司嘉切身地身處這畫框中,圍繞身邊的瑰麗奇異的聲與形簡直像夢一樣。

倆人好不容易才在靠近吧檯的地方找到一個空位,一落座,艾登喜氣洋洋地點開桌面螢幕,他大手一揮:“要吃什麼隨便點,我請客!”

黑曜石光澤的桌面上顯示出選單,各式各樣的菜品配合著圖文在眼前滾動,有深藍色、上面點綴著熒光顆粒,彷彿是繁星點綴的夜空的星辰雞尾酒;搭配特製的辣椒醬、金黃酥脆太空蝦餅;由植物基材料打造的、外觀炫目的虛擬壽司卷;每一片都含有不同的配料,呈現獨特的光影效果的光影披薩;伴隨著深夜的鐘聲,如同瀑布般順滑而甜美的夢幻巧克力瀑布。還有迷幻芝士球、時空辣椒翅、未知果冰淇淋、仙境蛋糕塔等名字豐富配圖多彩的菜品,從前菜到甜品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

“嗯……看起來都很好吃。”司嘉禮貌地附和,面前的人立即興高采烈道:“那就把特色的都來一份!”

艾登的雷厲風行嚇了司嘉一跳,“啊……會不會太多了?”後者完全不在意,“沒事,吃不完分給別人就好啦!”他招呼侍者點餐,一陣豪點後,很快豐盛的食物便滿滿當當地擺放了一桌。

艾登端起酒杯啜飲一口,誇張地大嘆一口氣,感慨道:“啊!這才是真正的食物!”

司嘉對周圍衣著奇異的人們、多姿多彩的活動和聞所未聞的美食都感到新奇不已,沒想到處處死板端正的大廈下層竟藏著如此絢爛的一個世界,她不由得驚歎:“沒想到大廈還有這樣的地方呢。”

“很不可思議對吧?實際上大廈作為一個正規嚴謹的居民聚集區,像酒吧、網咖一類的場所原先確實是被排除在外的,但抵不過蠢蠢欲動的秘密活動,再加上酒吧位於廢棄的下層,對大廈的日常活動沒什麼影響,最後算是被默許了。”

大廈的每一層面積都很大,但由於地面上層有牆壁的分隔,因而更為規整有序,而地底下層是完全貫通的,因此顯得空間更寬敞了,容納排山倒海的聲與光以及人山人海也絲毫不顯侷促。

在玲琅滿目的食物中,有一個飲品吸引了司嘉的注意。銀灰的液體在雕花玻璃杯中閃爍流淌,在光下彷彿盛滿了碎鑽,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當冰涼清甜的液體在嘴裡擴散的同時,過往的畫面幻燈片般在她腦海快速翻頁閃過:第一次上學時在校門口和父母揮手道別,轉頭哭了鼻子;風和日麗的秋日午後,和夥伴在公園的銀杏樹底下撿金燦燦的楓葉;夜晚一個人坐在街道邊的長椅上,看著電影結束時從影院走出的形形色色的人……隨著液體消逝在喉間,畫面也很快消失了,但澎湃的情緒卻依然在內心遺留,令她一陣恍惚。

“這是時空穿越特飲,怎麼樣,好喝嗎?”艾登笑眯眯地問。

司嘉不討厭這種體驗,只是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往了,有些無所適從,她一個深呼吸緩釋潮湧的思緒,緩慢地摩挲著冰冷的玻璃杯壁,輕聲道:“很奇妙。”

艾登不語,依舊笑意盈盈的,一束光從身後掃過,從他長長的鬢髮下反射出零星晶亮的光,隨著他的一個偏頭,司嘉發現艾登的每隻耳朵上都戴了至少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銀飾,其中還有一根銀棒橫穿了右耳耳廓。

艾登外表特立獨行,氣質隨性自由,司嘉實在想象不到他在大廈上班的樣子,她問:“艾登,你現在從事什麼工作?”

聽到提問,艾登收回瞭望著遠處舞臺的視線,“我嗎?我是一名吉他老師,在一家琴行工作,位於大廈第三十層的教育培訓層。”這倒和艾登給司嘉的第一印象差不多。

“喔……上班的時候,你也可以這麼打扮嗎?”她用手示意了一下耳釘和他掛在胸前的銀鏈,艾登爽朗地哈哈大笑,“上班的時候當然會正經一點呀,你肯定想不到我穿襯衫打領帶的樣子,哈哈!”

艾登開朗的情緒影響了司嘉,她也跟著傻笑起來,在輕鬆的氛圍下,她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她感興趣的另一個問題:“那在進入大廈之前,你從事的是什麼工作呢?”

艾登神情收斂了些,他眨了眨眼睛:“你對我很好奇嗎?”

司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或許有些冒犯,被大廈收容的都是無家可歸的人,那他們的過往大抵都是不順利的。自己的提問可能引起了艾登不好的回憶,他們才初次見面,提出私人問題有些太沒邊界感了,司嘉窘迫萬分:“啊,我就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

艾登哈哈一笑,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沒事沒事,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只是沒想到有人會對我的生活感興趣。”他收攏雙腿,坐正了些,“幾年前,我和朋友嘗試創業,當時智慧家居行業特別火熱,於是我們打算創辦一家主要生產智慧沙發的家居公司,但是行業市場競爭太過激烈,大公司已經佔據了主導地位,像我們這樣小公司很難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立足,後面資金供應又出了問題,最後公司算是告吹了。”他自嘲地笑笑,“創業失敗導致傾家蕩產,很公式化,很無趣,對吧?”

“這就是我的過去,很簡單,沒什麼值得深聊的,切膚之痛也只是針對自己。就同這裡的大部分人一樣,也許只是因為一個判斷的失誤、一個錯誤的選擇就淪落到萬劫不復的境地,難以讓生活回到正軌。慶幸的是還有大廈在,需要幫助的人可以自己前往大廈,大廈的工作人員也會主動尋找走投無路的人。你能相信嗎?在我無措地坐在人走樓空的公司臺階上時,第一個找上我的竟然是大廈的事務官,哈哈哈。”

在講述他糟糕的過往時,艾登沒有表現出絲毫難過,語調平靜地像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甚至在講到困擾的地方時還能帶點黑色幽默地調侃兩句,他的豁達令司嘉有些動容,而她的經歷卻不同於大廈的任何居民,被宇宙背叛帶來的孤立無援之痛難以與地球上發生的芝麻小事相提並論,此時在司嘉看來,能被地球的事牽絆都是令人羨慕的,如果艾登身處她的位置,會是什麼樣的態度呢?

司嘉不由得問出聲:“艾登,你好奇我的過往嗎?我的意思是……你好奇過我為什麼會出現在大廈嗎?”

艾登挑了挑眉,抱臂身子後仰靠到椅背上,“像你這麼小的年紀成為大廈的居民確實少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但本質都不盡相同,況且這與他人無關,所以我並不好奇。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洗耳恭聽。”

司嘉抿了抿唇,道:“艾登,你相信嗎?我來自平行宇宙。”

話音落下後,她像完成了一項險峻的任務,她緊張地觀察著面前人的反應,不放過任何一個微表情。

艾登的眉毛越揚越高,面上逗趣的神色大於震驚,神情似笑非笑,接著他說:“你沒在開玩笑吧?”

疑問重重敲擊在耳朵邊,司嘉感覺像被兜頭澆了桶融化的雪水,渾身的血液倏地涼下來,艾登話語中隱含的事不關己的態度讓她瞬間喪失了傾訴的慾望。

“……對,我是在開玩笑。”司嘉深深地撥出一口氣,強顏歡笑,“我想知道,如果你意外穿越到了平行宇宙,在那個宇宙裡你雖能生活下去,但會有熟悉事物的改變,你會怎麼做?”

艾登用手指摸著下巴佯裝思考,隨後道:“嗯……我想我會就此安頓下來。”

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司嘉愣了一瞬,問:“為什麼呢?”

“如果能生活下去,在哪不一樣?反正都是伴隨著日出日落吃飯、睡覺、學習、工作、娛樂,活著不就是為了一種體驗嗎?”艾登指了指司嘉面前的玻璃杯,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盛著紅色液體的高腳杯,“你看,今晚我喝的是莓果酒,你喝的是時空穿越特飲,我嚐到了莓果酒的酸甜甘爽,而你體驗了時空穿越特飲帶來的奇效。”接著他將兩杯飲料拉到跟前並排放在一起,雙手分別握著兩支杯子,食指扣動兩下杯壁,“但假如這次你喝的是莓果酒呢?你或許會錯失時空穿越的奇妙體驗,但是你會嚐到世界上最好喝的酒!又假如你喝的是星際輝光酒、夢幻露酒、暗能量酒、未來之泉酒、虛空冰酒呢?”講到這裡,艾登突然激動起來,猛地推開跟前的杯杯盤盤一下站起身,向著身後的璀璨輝煌大臂一揮,“假如你根本沒喝任何飲料、沒有坐在靠近吧檯的位置上、沒有走入那個電梯、沒有來過這個酒吧呢!”

艾登的話擲地有聲,語畢,他忽地收了聲,如雕塑般無言地佇立,霓虹燈光在他的肩背上變換光影,他的側臉背光被一角陰影籠罩,神情晦暗不清。艾登情緒轉變得突然,令司嘉有些不知所措,她看著面前沉默的人,想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隨後艾登回過神來,他轉過頭,面上不復激動的神態,彷彿剛才的失態只是司嘉的錯覺。

他輕聲說:“就算你沒有來過大廈,我們沒有相遇,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或許會遇見更符合心意的朋友,會有更有趣的經歷,又或許你不會淪落此處。如果將活著當成增長體驗的過程,那生活在哪裡就不是問題,不同的經歷創造不同的體驗,但實質都是你所經受的。況且,能在陌生的宇宙生活而不被可能會發生的困難阻撓,應該要感激才是。”

司嘉屬實沒想到會聽到如此言論,她目瞪口呆,感覺大腦過載,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說話的聲調:“即使生活的地方不是原來的世界也沒關係嗎?”

艾登聳了聳肩,道:“何必糾結於此呢?人生短暫,享受當下該享受的,不好嗎?”

司嘉噤了聲,她領悟到艾登是想告訴她及時行樂,但要她在陌生的宇宙隨遇而安,即便提供的條件很合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有一絲希望她都想回家。觀念不同多說無益,於是她問出了糾結在她心中的問題。

“大廈究竟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工作人員要如此費心地勸流離失所的人留下,這樣對大廈有什麼好處?”

艾登沒有立刻回答,他盯著司嘉看了好一會,似乎是有些意外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隨後他想了想,開口道:“大廈,我們又稱之為‘庇護塔’,是一個人道性機構。至於你問的提供援助對大廈有什麼好處我倒是不清楚,不過大廈是為人而建立的,因為人而有意義,所以我想給人們提供福祉就是它最大的獲益。大廈會根據每個人的自身情況提供援助,沒有人不想在這留下……”

後面的話司嘉就沒聽到了,她感覺腦袋很亂,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下意識地將手插進衛衣外套的口袋中尋求安全感,這時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粗糙的物體,她取出一看,是王晨的髮圈。

霎時如夢初醒,她低喃道:“但我不會留下來……”

“什麼?”艾登沒聽清。

下定決心後,司嘉站起身,道:“艾登,謝謝你的款待,但我要走了。我的朋友在等我,我們事不宜遲要重新出發,別無選擇,我不能留在大廈。”見人一臉的堅定,艾登點了點頭。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經歷,但我尊重你的選擇。”他向前伸出右手,司嘉亦伸手,兩手莊重地一握。

“祝你好運,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