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縣城,幾波人各奔東西,陸儀霜與黃青萍暫時告別,並希望她能得償所願。
但往往事與願違者,十之八九。
黃青萍大步向前,頗有一種要立刻甩掉身後這條大尾巴的架勢,但宋豐年腿腳利索,自然不會輕易跟丟。
她逃,他追,他們插翅難飛。
扭臉一轉頭,黃青萍一下子就撞進了許冠華懷裡。
剎那間的貼身觸碰時,少女懷情自是難掩羞意,卻全然忽略了對方下意識皺眉地後退一步。
“對不起!對不起!許幹事,是我著急沒看路。”
生怕給心上人留下毛毛躁躁的壞印象,她連忙將兩綹跑飛散開的劉海兒掖到耳後,但因匆忙著急,兩鬢額邊難免出汗,擦了桂花頭油的烏亮黑髮被濡溼貼在面板上,多了幾分零亂生機的美感。
渾身上下唯有髮絲被寒風揚起,其餘的夾襖長褲板正乾淨,沒有一抹黑灰蹭上,牛車顛簸一路,能保持如此整潔,已是分外難得。
可在吹毛求疵的許幹事心中,只高高在上地勉強評價一句:果然是鄉野村姑,絲毫不講規矩與文明。
不論心中如何,衝對方几分姣好容顏,許冠華也願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反正是被人追捧慣了的,左右都不吃虧。
他揚起常掛在嘴邊的假笑,聲線也刻意壓低,故作溫情脈脈地詢問:“沒關係,有道是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對了,我看你方才慌亂跑過來,像身後有人追著似的,是遇到了什麼事嗎?”
黃青萍聽不太懂方才那句詩的含義,但他如此情真意切,想必是不在意她的魯莽了。
“沒什麼,就是遇見我們村裡一個賊煩的人……”
她不太想在許幹事面前再提起村裡的事,雖然對方從未明說,但前幾次順嘴談及之時,總是隱隱感覺對方一直是心不在焉地傾聽。
不過她後來也回去想過了,人家是住在公社裡天生端鐵飯碗的,全家離進城不過一步之遙,不關心農村裡的家長裡短也很正常,畢竟人許幹事是要做正事的出息人。
每每思及此處,黃青萍都會沮喪。
原因無他,實在是他們倆的差距太大了——一個是村裡最窮卻沒有五保戶的人家姑娘,身上這件唯一一件沒有打補丁的棉襖還是提前向好姐妹借的;而另一個是公社主任的獨子,軍大衣口袋上永遠插了一隻鋥亮的鋼筆,內裡的襯衫也從來沒有補丁,連邊邊角角的磨損都不見一點……
可那又如何呢?
黃青萍心想,新華國成立,思想解放,封建包辦、門當戶對這些舊糟粕已經被大家唾罵摒棄。
許幹事喜歡她,她也喜歡許幹事,兩情相悅,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至於其他人在背後如何說她,她是不在乎的。
人活一輩子,總要為自己喜愛的、想要的,付出一些不可預計的代價,而這她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
未來和許冠華成功在一起的阻力,必然是前所未有的無法衡量。
可只要他能一直對她好,她什麼都不怕。
然而“同床異夢”的戲碼每每不遺餘力地降落在大部分“有情人”身上。
許冠華輕輕皺起眉,語氣不免洩露出幾分輕蔑:“黃同志,我認為你的悟性還是比一般人要高一些的,我們身為國家有為青年,可得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遠一些。”
“……”
雖然自己總是罵宋豐年是個狗東西,可一旦別人說他,黃青萍心裡反而不太舒坦。
她反覆在心中默唸:宋豐年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但還是邁不過那道坎兒,索性轉移話題:“哎呀!咱們別說這些了……你不是、不是說要帶我去看電影嗎?”
許冠華興致不高地隨意點頭,本來今天是他娘讓他帶著相親物件去看電影的,可那女同志頗不識抬舉,一見面就嫌棄這嫌棄那,恨不得把他踩到泥裡去!
不就是仗著她爹是在縣裡走動的嗎?
一官更比一官大,一山更比一山高。
可許冠華是個例外。
他心比天高,昨天直接在百貨商店撇了人家,今天忍不下去那口氣,特地在寒冬臘月把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黃青萍喊了出來。
隨意一瞥,這村姑眼裡盛滿了溢位來的崇敬與喜歡。
男人微微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這才對嘛!
怎麼會有女人像那個彭佳倩一樣討厭他呢?所以說,她可能就不是個女的!
北風瑟瑟,吹起一層漫雪晴空,倆人沒在大門口過多寒暄,直接進了電影院。
“靠!”拐角的宋豐年雙手縮在袖口裡,咬牙切齒地瞪著許冠華的背影。
“他才不三不四呢!他全家都不三不四!”
“黃青萍眼睛裡長泡了吧?怎麼瞎了看上他這個小白臉?”
他氣不過,猛地踢了一腳旁邊的大雪堆,沒成想,腳趾撞到一個硬邦邦的物體,痛得人直接嗷出了聲:
“誰這麼缺德啊!把石柱子用雪堆起來!”
“嘶——”
宋豐年越想越來氣,差點一走了之,不想再管這破閒事。但腦子裡忽然浮現出她剛才罵他的話,不禁慚愧反思,自己上學時確實幹過不少混賬事兒。
那時候,黃青萍好像還被自己氣哭過好幾次……
他一向覺得黃家這小丫頭嬌柔做作,可真放著不管,看她被那姓許的渣滓矇在鼓裡,也不太放心。
“唉——”宋豐年仰天長嘆,“誰叫老子心地善良呢?”
他認命地找了處擋風口蹲了下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電影院大門口,等著這對“準情侶”出來。
與外邊的冰天雪窖不同,電影院裡雖然也沒有供暖裝置,但勝在人多喘氣熱,狹小黑暗的室內沒一會兒就充斥著千奇百怪的異味。
——有烤地瓜的糧食香味、有幾個月不洗澡的酸臭味、有炒瓜子的堅果香、也有男女青年的洗頭膏、香胰子的清淡芬芳……
黃青萍還是第一次和異性出來看電影。
逼仄、幽暗、嘈雜中卻夾雜著隱秘的攢動,按捺不住的情緒在此間得以放大。
在電影最末尾,她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句一直咀嚼在口中的話:
“許幹事,你想跟我開始一段珍貴的革命友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