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著!”待一切塵埃落定,城中心滿目瘡痍,符九方打點完諸事,一戰落幕,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這沙啞的一聲。

“清梅?”鍾歸有些驚訝,但又想到這孩子剛失去了自已的至親,自已等人又捲入如此大的禍患裡,一時沒有關心她的情況,冷落了這孩子,心中就有些愧疚。

柏清梅身上的血已經乾涸,她那佈滿血絲的眼緊緊地盯著前方的符九方,她張了張嘴,道:“你還欠我一個願望,你還記得嗎?”

她對面的符九方周身纏繞著龍氣,烏黑的發被攏起,頭上戴著金冠,加上黃色的袍子使她看起來像神明一般耀眼。

符九方笑了笑:“我當然記得。”

“那我許願:把我弟弟從地府帶回來。”

……

猶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年秋日,剛剛下過雨,整座山都瀰漫著一股潮溼的氣息。鍾歸戴了笠帽,木屐磕碰在青石板的臺階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山腰上有個小村莊,其中瀰漫的鬼氣即使遠在幾百裡外都能注意到。

他正是為此而來。

還沒進村子,便見到一個小孩兒在路旁玩耍,鍾歸走上前去,問道:“孩子,這個村子裡發生過什麼不對勁的事情嗎?”

那小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頗為髒兮兮的臉,看到外人,對方不免得驚訝一瞬,然而眼前的小孩又很快擺好表情,她問道:“你是誰?問這個做什麼?”

眼前人約莫著六七歲,卻比同齡人矮瘦上許多,雖已入秋,但她卻還穿著略顯單薄的短衫,腳下踩著破爛的草鞋。

像是沒爹沒媽的孩子。

鍾歸併沒有因為對方是小孩就輕視她,他蹲下身子,與小姑娘平視,道:“我是天師,為捉鬼而來。”

小女孩聽完鍾歸的回答,猶豫了一瞬,開口道:“沒有什麼奇怪事,我們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鬼怎麼能找上門來。你說是不是?天師。”

鍾歸望了望她身後的村子,到了這裡,鬼氣已經濃郁到不可忽略的地步,瀰漫的汙濁之氣將村子團團圍住,像是早上的晨霧那般清晰可見了。

她在撒謊,如此濃烈的鬼氣,連強壯的成年人邁入此地都感到不舒服的地步,而小孩又未失與天地之間的連結,自認就比旁人先早一步察覺到不對——而對方竟然說她不知道。

鍾歸決定不再向這個孩子問話,他向前邁了一步,準備進村子。

小女孩站起身來:“天師,你是不信我嗎?相信我,你去問旁人也問不出什麼來的。”

鍾歸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柏清梅。”

柏清梅的烏黑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看著他,不知到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做驚訝狀,笑著道:“說起怪事,我倒是想起來一件,不過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了,你願不願意聽?”

在鍾歸的點頭授意下,小姑娘還有些稚嫩的嗓音徐徐傳來。

……

天師,你聽說過“過奈何”嗎?

相傳,女人懷胎十月,歷盡萬苦生產出女兒,這還不算完。新生女娃還得叫閻王爺驗一驗才能活。

怎麼個驗法?這得叫我給你好好說道說道了。

首先,需得在產婦生產時早早地準備好一桶水備著,若是生了個女娃,便在木桶上搭起一根麥稈,然後把新生兒放在麥稈上。

那桶水便是弱水,那根麥稈便是奈何橋。若是那麥稈能支撐起孩童的重量,那便是閻王爺不要她,老天讓她活;反之,若是孩童把麥稈壓斷……那便是閻王中意這個娃,跑來把她帶走了,這時,大家都要歡歡喜喜的慶祝一瞬,等著來年若是再生出女兒來再用一次這個木桶。

我出生在一個飄雪的嚴冬,鄰居的大爺說我是我們家的第三女,不過這沒關係,我的前兩個姐姐都去地獄跟著閻王爺去享福去了。如今,那木桶又被滿滿當當地盛滿了水,放在屋外。

看到我的出生,父親沒有猶豫,將找來的麥稈放在桶上,接生婆抱著光溜溜的、身上還帶著血跡的我,像往常千百遍的那般把我放了上去。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了,在冷風的吹拂下,那木桶裡的水竟然結了一層薄冰,將麥稈和水凍在一起了。

麥稈沒斷,閻王不收我。

……

鍾歸靜靜地望著她,面前的女孩真的如講一個平常的故事那般,聲音平穩、毫無波瀾。

她緩和了幾息,不知是為了壓住那憤懣的情緒還是怎麼,總之,不久後,她再次開口了。

……

我父親當即便換了一盆水,叫我重新過一遍奈何橋。可惜,那天太冷了,剛打來的水不到幾息就開始結冰,於是,如此三四次,我都沒有壓折麥稈。

我是那一年裡唯一活下來的女娃。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母親生下了我的弟弟。男孩生來就是不一樣的,那一年父親沒有把那根麥稈放在水桶上,他們都說,閻王不收男的,所以不用過奈何。

沒人跟我做朋友,畢竟那群男孩們待到幾歲後會被送去教書先生那裡學習識字背書,而這個村裡又沒有與我同歲的女孩。

父母也不會允許我玩耍:我會被趕去砍柴,春秋季還好,砍柴只是累一會兒;到了夏季和冬季就不怎麼美妙了,夏季雨天后的樹枝又溼又重,點不著火,到家後免不了會挨一頓揍;冬季會把手凍出裂創,這兩件事體會起來都不怎麼叫人好過。

……

我感覺我的肚子從來就沒飽過,我的飯每次就只有弟弟的一半,畢竟“女孩子胃小,不用吃這麼多”,哈哈。

家裡有一隻母雞,每天都會下一個蛋。但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知道雞蛋是什麼味道的。每當看見弟弟把珍貴的雞蛋放進嘴裡,自已的嘴巴也開始分泌唾液,牙齒不由自主的咬緊,彷彿吃雞蛋的是自已似的。

然而只能吃到一嘴空氣。

直到有一天,我感覺自已快餓瘋了,待看到柏寒山咬著半個雞蛋溜出房門後,我悄悄拿了個粗點的木柴跟到他身後,然後在沒人的地方給了他一棍子。

“哎呦!”

我真是瘋了,當時自已滿腦子就是那半個雞蛋,我扔了棍子,對著還沒緩過神來的柏寒山撲上去,狠狠地從他嘴裡挖出來還沒吃完的一小塊塞在嘴裡。

因為吞的太極太猛,那半塊雞蛋險些把我給噎死,但我還是不要命地往裡咽,畢竟太好吃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又狠狠地給了柏寒山一腳,“別告訴那倆老東西!”我說:“以後每天的雞蛋都得給我,明白了嗎?”

“憑什麼……”柏寒山嘟嘟囔囔。

不得不說天天砍柴幹活還是有一些好處的,自已雖然矮,但皮糙肉厚還抗打,我專門往注意不到的地方打,比如被衣服遮擋住的背部和頭部,直到對方連連求饒我才放手。

我沒有留手,我又道:“以後你的書也要給我看明白沒有?先生教的知識也要念給我聽!”

那時候雖然不知道唸書識字的好處,但我下意識地認為給弟弟的東西就是好的,他要有我也要有。

書上講了很多東西,看了書我才知道,原來除了這片山林還有很多很多地方,我還知道了天師這類能呼風喚雨的人,書上說你們是專門驅鬼的,那沒過奈何橋的我也是鬼嗎?你會驅我嗎?

說到這裡,面前的女孩兒笑了笑,滿身的髒汙也掩不住她眼中的熠熠生輝。

鍾歸開了陰陽眼,村子裡的鬼氣糾纏擴散,最後分出一綹來,緩緩地纏繞在小女孩周身。

那些鬼在保護她。

“村後面的山林裡有什麼?”鍾歸問。那些鬼氣大部分都來自於那片樹林。

柏清梅懶懶地回頭望了一眼,“沒什麼,那些沒能過得去奈何橋的姐姐們罷了。”

“據說把嬰兒的身體剪碎,放到麻袋裡,掛在樹枝上。這樣她就不能再投胎在這戶人家裡了。”

柏清梅還想說,但有誰身在身後喊了一聲,一個粗壯的男人挽著袖子走過來,抬腳就要踹:“狗東西怎麼在這兒玩?快去打水!”

鍾歸見狀連忙擋在柏清梅身前,那漢子瞧見是個貴公子,便收了腳,嘿嘿笑道:“貴人怎麼到我們這小地方來了?”

鍾歸道:“我想要招些弟子,把一身本領傳給她。”

“哦!”那男子聽了,搓了搓手,彎腰道:“我兒子挺不錯,您看看能不能……”

鍾歸又道:“其實鄙人的門派只剩我一人,並不是什麼大門派……”

彼時鐘歸的師父剛剛駕鶴西歸,鎮壓惡鬼的任務交到他身上,為此,年僅19的他不得不連日奔波,希望能覓得徒弟,能有人繼續鎮壓歸離山下的惡鬼。

話音未落,面前人就變了臉色,“哼,原來是個野道士!沒有人還稱什麼宗派!”

剛出山的鐘歸顯然沒遭受過此等對待,一時間不能做出反應,愣了片刻。

那男人又伸手從鍾歸後邊拽柏清梅,那瘦瘦小小的小孩死命地抓著他的袖子,仰起小臉,死死地盯著她:“師父,你要收我為徒嗎?”

男人一聽,不知想到了什麼,也不拉扯了,滿嘴胡茬的臉湊過來:“要我家娃也不是不行,就是我們養她這麼大,總不能說讓你帶走就帶走的啊。”

“……你真的想要做我的徒弟嗎?”鍾歸告誡她:“歸離山門生的命運,不比現在的你好上多少。”

歸離山鎮壓著惡鬼,世世代代的弟子們都短命早夭。

柏清梅低聲笑道:“有什麼比現在的情況更壞呢。”

“好,”鍾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將幾錠銀子拍在那男人手上,道:“從今往後,她就是我的徒兒了。”

山上的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天。不過片刻,柏清梅就換了一副裝束,頭髮被仔細的打理好,在腦後分成兩股,各自編了個小麻花辮,用青色的髮帶束在頭上;身上不再是那套破布,而是歸離山弟子服飾——帶有纏枝蓮暗紋的青色交領襖子,下半身是月白色的馬面裙。

鍾歸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打著傘,兩人一步步地在出山的小道上,快要出山時,他止住了腳步。

“你就要離開這裡了,或許永遠都不會來了。要再看一眼嗎?”

柏清梅沒有回頭,他聽到對方低著頭,悶悶道:“沒必要了,都要走了。”

於是兩人再次邁開步子,走過了相當於村口的木製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