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符九方臉上或輕蔑或瘋癲的表情立馬不見了,她甚至有些驚慌地道:“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剛才還在趾高氣揚的陰謀家突然間氣勢消了大半兒,這位在各方勢力混戰中的最終勝利者滿面擔憂,朝著鍾歸走了幾步,又停下腳步,害怕似的猶豫著不敢向前靠近:“剛才你都看見了?看見了多少?”

看見了多少?

鍾歸站在人群之中,沒有動作,他的眼簾垂下,鴉羽般的眼睫覆住眸子,看不清他的情緒。

差不多都知道了,符九方的所作所為,以及她的計劃。

他該怎麼辦呢?憤怒、怨恨,或者欣喜?他不知道,師妹的屍體就在腳下的不遠處,他亦不是重利重權之人。

“離……”在他愣神的時間,對方終於走到鍾歸身旁。

鍾歸看不見自已的表情,但總歸是瑟縮或者僵硬的,因著符九方低頭細細看著他,問道:“你以前說過的,你會永遠支援我,不論我做了什麼。”

鍾歸吶吶,聲音細弱蚊納:“可是……我不知道會這樣……”不知到你會如此無情,不知道萬事皆在你的掌握之內,縱然種種悲劇都不是你所為,但沒想到你會冷眼旁觀只求利益。

忽地身體一重,對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已,不再是往日冰冷僵硬的鬼體,覆成為人的軀體有著活物的溫度與柔軟,這份溫度隔了百餘年,又回到了那人的身軀內,又環繞在了自已周圍,一如離死時那般緊緊地挨在自已身旁。

“你原諒我嗎?”符九方雙臂緊緊環著他的腰,像是他會跑似的。

眼前的女人眉頭微皺,毫不掩飾自已的擔心與憂色:她在害怕。

這一瞬間,眼前人彷彿不是那個罄竹難書的兇惡國師,也不是那個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未來帝王,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而已,是的,她死的時候才十八歲啊。

鍾歸一愣,本來握緊成拳頭的手慢慢鬆開,停頓一瞬,最終還是緩緩地回抱了過去。

“我從來不怨你,怎能有原諒之說?”她是我師父,她能怎麼辦呢,她也很弱小她也很害怕呀,這是她最好的選擇。鍾歸用手慢慢地輕撫著她的背,九方的頭髮很潤滑細長,他感受到聽完自已的回答後對方緊繃的身軀逐漸放鬆下來,她的頭顱也放鬆地枕在自已肩上,兩個人就這樣緊緊地依偎著。

“真的嗎?”符九方從來都沒有露出過這種模樣,她的眼睛像小兔子一樣溼漉漉的,擔心又害怕極了。

“真的。”鍾歸見狀哪裡還能埋怨,心徹徹底底軟了下來,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九方臉上的血跡——符九方几乎施虐般的殺掉了燕國的皇帝,那具苟活百年的暮年軀殼濺出的鮮血為符九方的臉上畫了一筆豔色。

看見鍾歸真不在意,符九方的表情驟然鮮活起來,她止不住地嘿嘿笑了兩聲,一陣柔光過後,便又變得一身乾淨清爽,宛如無事發生。

轉頭看周圍眾人均噤若寒蟬,不敢言語,以城中央為圓心,周圍幾十裡建築樹木無一倖免,皆斷壁殘垣,頗為淒涼。

此情此景,鍾歸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在隆恩城內自已與符九方的第一次冷戰……

符九方確實是個我行我素、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當時自已質問她是否叛國、是否弒師時,她死犟著不肯開口解釋,幸虧鍾歸自已憑著共情能窺得事件始末,才得以慢慢了解她,慢慢得知她的痛苦與不甘……

思及此,鍾歸猛地停頓了一瞬,一些不同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升起。

符九方掌控萬物,戲弄帝王與玉清子老祖於股掌之間,最後坐收漁翁之利實現利益最大化……那麼自已也在她的股掌之中嗎?像個泥偶一般被她搓扁捏圓,慢慢地朝著她所規定的形狀發展。

一開始的憤恨不解,在相處之中慢慢地得知真相,然後自認為世人皆醉自已獨醒的對這個被汙衊成惡人的無辜者愈發可憐同情起來——直到此時,真知道她的冷酷與惡,自已也生不出對她的負面情緒了,滿心是對她的喜愛。

若再細想的話,在迎娘娘的那天夜晚,是她將自已的內裡剖開,將她血淋淋的童年,將她母親的死公之於眾的夜晚,亦是在那天,他真正的包容了他的師父,他深信自已師父是個憂國憂民的人。但,師父她真的在意她母親的死嗎?她離開柳城時毫無波瀾的眼色,連回頭都沒有回頭……她是不是在用自已精湛的表演技術,來博取自已的同情之心?如此冷血的陰謀家,真的不會把這件事當成自已的棋子嗎?

“離,我們等會兒將程月復活好不好?”

驚天的訊息使鍾歸的大腦空白幾秒,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喜悅,他不得不先把那些不好的猜想拋至腦外,他道:“真的可以復活師妹嗎?”

符九方笑著點了點頭,“沈青玉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會心安理得的殺人,尤其我還算是他的同門,他就更不能殺死我的徒兒了。”

“他死前用盡力量將程月的靈魂修復並塞進了她的屍身之內,只要我將其經脈恢復完全,她就能醒來。”

“真的嗎?那太好了!”然而在歡喜之餘,有一些不同的聲音擠入腦海:這也在她的意料之內嗎……

符九方與沈青玉幾乎纏鬥了一天一夜,此時天剛矇矇亮,金色的光芒穿透雲端,將城內的霧靄與陰霾散去,那金光灑在面前人的衣衫上,恍惚間九方猶如穿了一身金黃袍。

鍾歸這才想起來,符九方掌控龍氣,又殺死皇帝元明,改名換姓脫胎換骨,被天道選中理所應當,此時的她恐已成真龍天子了。

符九方,不、現在應該稱她為九方了。九方身後由龍氣組成的金黃龍形長嘯一聲,騰雲駕霧,直衝九重天之外,在重重雲霧中遨遊留戀。

忽地一聲雷鳴炸響,緊接著天空烏雲彙集,鍾歸抬頭去看,一滴水滴落在臉頰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雨水久違的砸向土地。

這是,下雨了?

“這是,天命之人啊!!!”長老之中有人驚呼一聲,跪伏在地,“陛下!!!請受臣一拜!”

有一人帶頭,其他人如夢驚醒、紛紛效仿,在眾人之間的九方並不遮掩自已的氣勢和野心,在這之前她已經黃袍在身,帝王冠冕佩戴整齊,甚至連傳國玉璽都從袖子中拿了出來。

新生的帝王環視著眾人。

鍾歸也隨著眾人,緩緩地矮下身子,也隨著跪了下去。

……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符九方挑選了個吉日,雷厲風行的舉行了登基大典,她十分嫌惡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扔掉自已的姓氏,自稱九方,把國號改為“久”(鍾歸懷疑這個字是她隨口說的,畢竟按她的話來講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沒有用處),她登基的當天大赦天下,並頒佈聖旨,宣佈不會納妾,夷平大部分皇宮建築以及御花園,包括太廟在內——她自稱天降神子,自然是天為父地為母。

那條金色的神龍在天空中遨遊過了大半個中原,叫凡民們幾乎都看見了這空中異象——他們自然是對此誠惶誠恐,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改朝換代的訊息。

即使心有不滿的世家大族,也在九方雷厲風行的動作之中一夜間銷聲匿跡。

雖然九方翻手間便將京城恢復原本模樣,但鍾歸仍沒有在此地久待,這裡太過繁華熱鬧,遠不如歸離山幽靜,在九方忙於政務時便帶著柏青梅回到了南方的居處。

昨日下了場雨,鍾歸帶上斗笠,腳下踩了木屐,打算到山上挖一些筍來。九方是把他看得比較重要的,剛恢復了全部力量,還沒來得及登基就給他做了一個新身體,不得不說這具身體比原來的好多了,他甚至能來回繞著這山跑上一圈不帶大喘氣的。

早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只有屋簷還淅淅瀝瀝地淌著水滴,鍾歸裹了衣袍,還沒走出院子就冷不丁地被人抱住,玄色的錦帛攜著一股子北方的沙土味兒衝上面鼻。

“你怎麼來了?”鍾歸從對方懷裡抬起頭來,雖然換了副身體,但九方的熱情他可受不了,他懷疑剛才差點被這人沒輕沒重的擁抱給勒死。

“這不是想你了嗎?”九方嘿嘿笑道:“麻煩的事兒都辦完了,當然要回來和你夜夜笙歌了。”

“不要亂用詞……”鍾歸放下揹簍,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我聽聞陛下帶兵攻打了北涼?”

“差不多吧,”符九方有些不悅:“你說話怎麼這麼生分,你我之間還需要什麼尊稱嗎?”

“如今你已為人皇,便與往日大不相同了……做事也不能意氣用事,”他終究還是問出了他所擔心的:“現在新皇剛剛登基,人心不齊,國內又積貧積弱許久,你又大興兵戈……”

“你怕此事勞民傷財,引得民憤是吧?”

鍾歸點了點頭。

符九方笑了:“非也,這只是你們凡人的征戰方式了。我一人即可抵擋千軍萬馬,何來勞民傷財之說?”

鍾歸聞言攥著袖子的手一緊,又上上下下將人看了幾遍:“你一個人去的北涼?北涼的十將士有沒有為難你?有沒有受傷?”

太狂妄了!北涼有換命術這種邪術,這人竟敢隻身前往北涼!

雖然知道符九方沒她所表現出來的那麼莽撞,但他還是忍不住擔心,若是萬一出了點閃失可怎麼辦呢。

“我自然是一路上勢如破竹,不到一個時辰就取那北涼王首級了!”

眼見這人真沒什麼事,甚至比以往還要活蹦亂跳,鍾歸鬆了口氣之餘又隱隱有些擔憂:“那你可是像以往那般屠城了?”

按照鍾歸對她的瞭解,這種事符九方確實有可能幹得出來,畢竟殺光一城人在她這裡只不過是半炷香的事。

符九方看著他:“若是我殺光北涼人,你是會高興還是傷心呢?”

“九方,平民不能左右戰爭,他們甚至連自已的命運也不能掌控,他們大多蹉跎一生。我們不能把自已的恩怨付諸在他們身上。”

“你會傷心嗎?”她顯然沒有將自已的話聽進心中,反而直直的盯著自已,又問了一遍。

她並不在乎北涼人的性命,猶如人類俯瞰螻蟻——螻蟻的毀滅跟人類有什麼相干呢。她只在乎她的徒弟,就像是她所答應的那般。

若符九方是條冷酷嗜殺的瘋狗,那自已做一條拴住她的鎖鏈又什麼不可以呢。

鍾歸點頭:“我會傷心的。”

“那我就不殺他們了。”符九方笑了笑,就如此輕鬆地決定了百萬人的生死歸屬。

“我只不過把北涼王和十將士的頭拽下來,放到柳城鐵娘娘的供桌上罷了。”

鍾歸身子忽地一輕,眨眼間便被符九方拉到了一條金龍之上,金色的巨龍帶著兩人遨遊,地上的人群漸漸變成了小點,再往北飛,鍾歸便看見以往北涼的國土上的旗子被換成大久的國號,久國的軍隊已經接管了北涼。

符九方指著下方的地界,笑著對他說:“中原已無人可敵我,看,離,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桃花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