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招弟產後體虛,不一會兒就支撐不住,摟著孩子睡著了。
她是被驚醒的,有人在動她的孩子。
張招弟睜開眼,她失血過多,眼前一片黑暗。她抓住來人的手,緊緊地捏著對方的手腕。她很害怕,手抖個不停,她用力往外拽對方,萬幸,對方順著她的力道離開了。
張招弟眼前的黑霧漸漸淡開,從四邊開始慢慢消散,直到在視線最中心的那個黑點也消失,她又重新恢復了視力。
是她婆婆。
她婆婆佝僂著背,枯樹皮一樣的臉上,眼皮耷拉下來遮蓋了大半個眼睛,只露出一點眼珠。
她在盯著張招弟看,久久地盯著。
張招弟抓著她的手不敢松,她怕她掀開被子,看到孩子的性別。怕她去叫人進來淹死剛出生的女兒。
僵持半晌,她婆婆的視線一動,移到小嬰兒的臉上。
張招弟的女兒很漂亮,一出生面板就是粉嫩嫩的,身上一點也不皺,小臉像個發好的饅頭一樣肉鼓鼓的。
她緊閉著雙眼,兩隻小手握著拳擺在自己腦袋旁邊,睡夢中小嘴偶爾叭咂幾下,分外的可愛。
“放心吧,我不動她。”她婆婆開了口。
她的年紀已經太大了,衰老的速度也比旁人快得多。又或者這村子裡能活到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本來就少,她也沒有什麼比較的物件,只是明顯比同齡的男人看起來老得多。
隨著張招弟過門後漸漸變大的肚子,她慢慢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懷孕的時候。
既期待又害怕,想要生個兒子,希望自己這一胎就是兒子,給自己長長臉。
可是心底裡自己又覺得是個女兒也行。
小心翼翼地哄著丈夫,撒著嬌投其所好,希望對方看在兩人的感情上,就算生個女兒也將她留下來。
她夢到了自己生過的女兒,她們一遍遍的從她肚子裡生出來,就在她眼前被面容模糊的丈夫溺死在尿桶裡。
不是不心痛,只是害怕丈夫怒火上頭將又生了個女兒的氣撒在自己身上。
她好害怕,好怕丈夫將自己拖到地上,將自己的頭狠狠地壓到尿捅裡,讓騷臭的尿液漫過自己口鼻,將自己活活溺死。
哭都不敢大聲,她小幅度地發著抖,大聲地咒罵著在尿桶裡慢慢沒了動靜的女兒。
她聲嘶力竭,好像自己真被剛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女嬰氣得不輕。
她不敢直視丈夫的眼睛。
【你看到了嗎?我是無辜的。】
她用咒罵為自己澄清。
臨到老了,要當奶奶了,她的報應找到了她。
只要她閉上眼,床邊就圍坐著她的女兒們。
青的發黑發紫的面板,只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心裡涼颼颼的。
嬰兒身上沾著泥土,頭髮貼在頭頂,她知道那是被什麼打溼的。女嬰們從尿桶裡拎出來隨意丟在一邊,頭髮就是這樣緊緊地貼在頭頂。
軟軟的短短的胎髮成了綹,眼睛睜的大大的,在最驚恐的瞬間定格。
女兒們在她床頭坐成一排,她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女兒們摸在她臉上冰冷的小手。
張招弟並不信她,這村裡的大部分人家,家裡或多或少都留了一兩個女兒,她是為數不多將生出的所有女兒都溺死的那波人之一。
如果不是李亮發了那樣毒的誓,她是不會同意的。
張招弟掀開衣服,將小小的嬰孩兒包到自己衣服裡。
小小的孩子軟軟地貼著她,小手一動一動地摸在她心尖上。
老婦人無聲地看了半晌,佝僂著揹走到火邊衝了一碗雞蛋湯。
“喝吧。”老婦人將碗端到張招弟床頭,然後走了出去。
張招弟等她關上門後,端起雞蛋湯大口大口喝著。雞蛋湯冒著嫋嫋熱氣,這麼直接喝應該是燙嘴的,可是張招弟卻覺得溫度正好。
一整碗喝完,肚子裡有了東西,胃裡的燒灼感才漸漸好了起來。
她又睡著了,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夢到自己站在牆外,透過牆體盯著自己懷裡的女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床上躺著,她像是第三者一樣看著自己和孩子依偎在一起。
她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過去看看孩子,親親她的小臉,將她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哄她。
可是……她在擔心……
是一種沒由來的第六感,覺得自己靠近孩子就會傷到她。
好怪呀……怎麼做這樣的夢……
她看到女兒醒了,小小的胳膊伸出了被子外面,小臉蛋上五官皺成一團,張招弟心中著急,她像被禁錮住了,怎麼都不能動。
哇哇的哭聲響起,張招弟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喘著氣,輕輕地將孩子摟到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