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表達的情緒永遠不會消亡。它們只是被活埋,並將在未來以更加醜陋的方式湧現。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

“來,跟著我。”

像風,又不像。

假設有風經過,或許草尖會擺動,或許水面會起波紋,或許被遺落的紅色塑膠袋會飄揚而飛。可是,她經過的地方,不會帶來任何變化。

所以,不像風。

她能感覺到自己存在著,但是看不到身體。

森林已經完全覆蓋她。高大的粗糙的樹木雜亂無章地延伸著它們的枝幹,交錯著,糾纏著,每分每秒都不肯停止地擴充著地盤,毫不留情地競爭著陽光。雜草團簇,高度蓋過人頭,看起來似乎是蓬鬆的,似乎內藏著足夠呼吸的空間,可是一旦觸及,它們將緊密而牢固地鎖住你,困著你,直至你變得和它們一樣野蠻、僵硬、難以變通。有一隻花斑蜘蛛在其間爬行,又突然駐足,敵視著外來者的突然侵擾。伊蚊一路尾隨,一般聽不見它們的飛動,當你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血液已經從面板的微小破口處源源流出了許久。天色暗沉,空氣的質感和這座森林的密度一樣,沉甸甸得要把人壓死。同樣沉甸甸的還有潮熱的氣溫,黏著鼻孔,讓呼吸變得無比艱難,只得不斷提升頻率以彌補每次的氧氣不足。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卻感覺到了被某種無法逃脫的巨型大網所包裹著的壓抑和絕望。

“跟我來。”

這是她的聲音,她知道有人跟著自己。有腳步聲,像只是一個人,又像有很多人,她無法確定,她只知道自己要走在前面。可是為什麼要走在前面?是自主意識嗎?還是自己被控制了?她不知道。

沒有路,但是她覺得自己知道要去往哪裡。

“快到了。”她聽見一個聲音。

草叢動了,在四散退開。

她看見了一團輪廓模糊,不斷向外擴散著的黑暗飄飄搖搖而來,是山洞,一個正在急速生長著的山洞。

山洞在向自己靠近,無聲而迅猛,她感覺自己被吞噬了。

不,不是山洞,是巨蟒,是巨蟒的血盆大口,尖銳的倒鉤齒勾住了自己,她覺得自己應該恐懼,可是內心卻平靜無比。意識到這一點,她才覺得汗毛倒豎。

她墜入黑暗的深淵,呼吸越來越困難,她覺得好冷,渾身乏力,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2

艱難睜眼,白晃晃的光線幾乎刺穿眼睛——不,這是一種錯覺,眼前明明光線昏暗,辨物艱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我沒死?這是哪裡?”

她發現自己似乎是在一部汽車的後座。

她感覺自己似乎是坐著的,又似乎是飄著的。

她依舊看不見自己的身體。

前座有兩個人,確切地說是兩個模糊的、灰色的人影。

“他們是誰?”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感覺到前面兩個人之間有一種複雜而奇怪的關係,此刻她可以較為清晰辨別出的是一種無聲的對抗。

同時,她又感覺到親密,熟悉,是那種長久地繫結在一起的親密感,而且這不是天生的繫結,而是在多年前的某一刻自主選擇下的結果。

這種感覺大概來自於自己和其中某一個人的聯結,或許兩個?她不確定。

可是,她依舊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

她感覺自己大約是認識他們的,可是在她的腦海中沒有關於他們的任何記憶。

車子不疾不徐地行駛著,她看不清外面的景物,周圍太昏暗了,彷彿這部車是存在於一個虛空之中,或許,這部車就是在蛇腹中穿行?她不知道。

那兩個人似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旁觀的被忽視的第三者,而她的內心,似乎很想讓他們注意到自己,似乎正輕輕地在說:“嘿,你們看到了嗎?我在這。”。

寒顫,侵襲她的身體。然後,她聞到了車內逐漸瀰漫開來的淡淡的死亡氣息,那種感覺,好像在向她暗示前面的兩個並不是人,而是兩具腐敗的屍體。

可是,奇怪的是,這味道又有點好聞,像某種她喜歡的香氣,喜歡又熟悉的香氣……可是這香氣是什麼,她說不上來。

有什麼聲音溜過去了。

類似於昆蟲的細小翅膀在不經意間發出的振動,極易忽略——

但,她注意到了。

雖然注意到,卻來不及捕捉住。

她正想著那個聲音,突然,車速加快,車外的景物也在這一刻變得清晰,清晰而且銳利,她看到不遠處有一部黑色SUV,而自己所在的這部車正直直朝著它衝過去。

“這次真的死定了。”

“那個聲音是什麼?”

3

蛇皮。

和樹幹大小相仿的蛇皮,堆積在草叢中。灰白色的花紋扭曲著,規則的細細小小的圖案密密麻麻地排布著,彷彿在蠕動,窸窸窣窣地,不斷髮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細小聲音。

“我又回到了森林裡?”

她覺得疲累、困頓、寒冷。

突然,她發現,正在蠕動的不是蛇皮,而是一條真實的巨蟒,一條潔白無瑕的巨蟒,而原先那些窸窸窣窣的蠕動的聲音也開始發生變異,更像是很多人的竊竊私語。

它緩慢地蠕動著,中間一大截肚子都是圓鼓鼓的,而且還在不斷往外膨脹,持續地膨脹著,似乎馬上就要爆裂……

人臉——

有人臉的輪廓在它的肚皮上凸顯出來,彷彿在垂死吶喊著,在徒勞無功地企圖掙脫而出,又彷彿正在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那些人臉的五官隨著肚皮的膨脹越來越大,也越發地清晰可見,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七張,七張臉。

“我認識這些人嗎?”

她覺得完全不認識。

可是,又覺得好像認識。

“跟在我身後的是他們嗎?”

“是我引著把他們送到了蟒蛇腹中?”

她陷入了暈眩的漩渦之中,伴隨著時不時襲來的陣陣寒意,她只想嘔吐。

這種暈眩、噁心、寒冷讓她真實地感受到了來自身體的痛苦。

她看不見承受痛苦的載體,可是這所有的痛苦她都必須義無反顧地統統攬入懷中。

她蹲了下來,貓著身體,試圖藉著噁心要嘔出深藏體內的暗自作祟的某個不斷脹大的團霧一般的物體,可是她什麼也吐不出來,只覺得渾身冒汗,雙腿發軟,一片片雲狀的暗黑圍繞著自己轉來轉去。

4

白晃晃的光線像鋒利的刀片筆直飛來,直刺向眼睛,她睜眼,在車裡,周圍還是昏暗,她還是產生了那種光線強烈的錯覺。

還是剛才那輛車。

這次,她是駕駛員。

或者,只是無形的她潛入了駕駛員的身體裡?

她不知道。

前面還是那輛SUV,但是似乎停滯了,整個空間、時間,甚至空氣中漂浮著的灰塵都停滯著,或者,更像是老式膠片電影中的升格鏡頭。

一切都變得緩慢,她感覺到內心有一絲若隱若現的安寧和蛛網一般張掛著的,張牙舞爪的恐懼,但這一切,都無聲。

她想看看副駕駛的人是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腦袋沒辦法轉動。

“還是因為停滯效果,自己的轉動速度緩慢到難以被意識到?”

她在艱難地嘗試著,餘光只能掃到一張模糊的側臉,側臉上有一隻全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

一隻黑色的深淵一般的眼睛,讓她聯想到那個撲面而來的山洞,聯想到蟒蛇的喉嚨,她打了一個戰慄。

這一次她能夠感覺到身體,可是她的雙手越來越僵硬,她無法確定自己是被外部力量控制還是被身體內部的意識所鉗制。

總之,她無法控制方向盤。

她感覺自己像一具腐爛的任人擺弄的屍體。

她踩下油門,調轉車頭,迎面衝向了前面的SUV。

自由意志和身體完全分離。

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自由意志。

“死亡,依舊無可避免,或許自己真的不過就是一具腐屍。”

“可是,原來那個司機呢?”

“我在誰的的身體裡嗎?”

“還是,我根本就不存在?”

“還是,確實是我在控制司機的身體?”

“我想殺了司機?像殺死那些死於蟒蛇腹中的人?”

“副駕駛坐著的是誰?”

“是另一個我嗎?”

“好冷,讓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