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上午,雨竹軒茶室。
中年男人留著背頭,不蓄鬚,寬鬆的淺灰亞麻上衣掛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呼吸沉穩,節奏緩慢,動作優雅地把開水注入五色土紫砂杯中,再一一倒出,瀝乾。他一點不著急,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動作,他舉起一旁的茶壺,將已經醒好的淺綠茶水緩緩注入杯中,接著,雙手奉杯,一杯送到老黃面前,一杯送到陳奇面前。
“喝茶。”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找我,我一直在等你們。你們一邊喝茶,我一邊說。”
男人叫肖光添,烏縣本地人,是鄭曉霞盜屍案的嫌疑人。
前天老黃就派人找鄭曉霞的母親提取了DNA樣本,昨天結果出來,證實骸骨身份是鄭曉霞。警方立即對烏夏殯儀館展開調查,最終鎖定了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是殯儀館的遺體整容師,在盜屍案發生之後的一個月,從單位離職,開了這間茶室。根據去年的調查記錄,停電的時候,殯儀館一共有7名工作人員,兩名保安,互相作證,一名殯導師、一名服務員、一名司儀三人互相作證,肖光添和另外一名保潔,互相作證。可是,肖光添離職之後的第二個月,就和這名保潔結婚了。
“是他做的……
“我一直喜歡他,但他一直拒絕我,
“可是那天,他突然找到我,當時我正在雜物間收拾拖把,他進來之後就把門關了,他看著我,一直一直一直地看著我,從沒有人那樣看著我,
“就像你們看到的這樣,是一隻眼有殘疾,其他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只有他,他看我的眼神,就和他看其他人是一樣的,
“是的,一樣,這種一樣,對於我而言,比金子還難得,
“不過,在這之前,雖然他沒有把我當怪胎看待,但是也並不會過多關注我,這很正常,我也已經非常感恩,
“可是那天,他關了門,就那樣看著我,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我感覺我已經和他一起過了一輩子,
“我喜歡他,我希望可以一輩子都被他那麼看著,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
“他說,‘我們結婚吧’,
“我說,‘我等你這句話等了一輩子’,
“他說,‘但是,在這之前,你要幫我做一件事。’
“他說三天後殯儀館會停電,停電之後,會有一具屍體消失,屍體消失之後,會有警察來調查,警察來調查的時候,我要幫他證明停電的時候他和我是一直待在一塊的,
“我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偷屍體?
“他說結婚需要錢,偷了屍體就有錢了。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現在這世道,什麼都需要錢,我只是一個保潔,再辛苦也掙不了多少錢,他的工資也沒有多少,
“我說,‘你可不能辜負我。’
“他沉默了一會,說,‘不會。’
“然後我就幫他撒了謊,然後我們就結婚了,
“美好就這樣開始了,我在他身上找不到缺點,直到現在也是……
“他對我很好,每天的飯菜都是他做的,很好吃,
“房間的衛生也都是他打掃的,很乾淨,
“他認為內衣和襪子不能用放到洗衣機裡洗,於是,我所有的襪子,內衣都是他洗的,
“天冷了,他會端一盆熱水幫我泡腳,
“天熱了,他會給我遞一杯冰鎮的檸檬茶,
“我生病了,身體不舒服,他會像媽媽一樣照顧我,
“不……我媽媽都沒有那樣照顧過我,
“只是有一點,
“他不碰我,不和我在一張床上睡覺,寧願睡沙發,他都不和我睡,
“開始我以為他是嫌棄我……可是,後面我慢慢發現,不是,他不嫌棄我,有一次我腸胃不舒服,不小心拉到了褲子上,他幫我換了褲子,內褲,一點怨言都沒有地幫我洗乾淨,整個過程,連一絲埋怨都沒有,我能感覺到,他就是在很認真地對我好,
“可是,我想讓他抱抱我,我想讓抱著我睡覺……
“可是,他一直非常非常非常小心地跟我相處,甚至,有時候我們的手指不經意碰到,他都會道歉,會說不好意思,
“有一次,我們一起喝了酒,藉著酒勁,我鼓起勇氣去抱他,他躲開了,沒有嫌棄,沒有驚嚇,沒有慌張,他只是非常平靜地躲開了,然後,他說,‘對不起’,
“之後,他就每天都睡在茶室,
“我們結婚了,按道理,我應該算有了一個家,可是我還是一個人……
“上個月,他跟我提出了離婚,我同意了,
“他說房子和所有的錢都給我,他只要那間茶室……
“我都沒辦法恨他……
“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我結婚,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一點也不瞭解他,
“我們結婚了,可是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很認真地扮演成我丈夫的陌生人,
“他演得很好,可是那終究是演的,是假的,假的,不是真的……
“屍體被發現的那天,他跟我說,‘這一年辛苦你了,你是個好人,不該讓你幫我說謊的,把事情告訴警察吧……’
“他說,‘對不起’……
“我說,‘你沒有對不起我,幫你說謊是我自己選擇做的,不怪你……’
“我只是覺得,真的有點累了……
“一直藏著一個秘密,很累……
“和一個很好很好但是不喜歡你的人一起生活,也很累……
“我想,他應該也很累吧……
“是他做的,我也有份……”
這是肖光添的妻子趙美華來到警局自首時的證詞。
“我不喜歡這個世界,我喜歡茶。
“這個世界很髒,可是茶,乾淨。
“綠油油的茶山,太陽剛剛升起來,茶葉上的露珠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澤,鳥不怕人,看不見她們,但是可以聽見,叫著,你能聽出來喜悅,寧靜,
“這個時候,戴著由棕櫚葉編制的草帽,揹著竹簍的男男女女互相逗笑著上了山,褲腳被露水打溼了,有點涼,可是很舒服,
“有歌聲,
“‘阿妹採茶上山坡,思念情郎妹的哥;昨夜約好茶園會,等得阿妹心冒火。昨夜炒茶摸黑路,遲來一步莫罵奴;阿妹若肯嫁與哥,哪有這般相思苦。’
“在這樣乾淨的土地上,由這樣乾淨的人們採集下來的茶葉,能不乾淨嗎?
“英國人賣Y片給中國人,為的不是別的,為的是平衡與中國在茶葉貿易上的逆差,
“茶,是乾淨的,但是這個世界,是髒的。
“我一直在攢錢,想有一間自己的茶室,這樣,我就不用和這個世界打交道了,
“可不管我怎麼攢,都攢不了多少錢,
“直到有一天,有個人來找我,給了我十萬塊錢,求我偷一件東西,
“我說,‘我不是賊,我不會偷東西。’
“他說,‘有些東西,恰恰因為不是賊,才好偷。’
“我馬上懂了,知道他要的是遺體。
“我說,‘遺體不是東西,遺體是人。’
“他說,‘他讓我偷的那件具屍體,不是人,是垃圾。’
“他還說,‘現在你們這還有一具無人認領的女屍,她的父母找不到她,她將孤零零的下葬,沒有人祭拜,沒有人為她哭泣,你用她,把那具垃圾換出來,這樣,垃圾會回到垃圾應該待的地方,而沒人在乎的那個女人,也會得到祭奠和花圈。’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抱歉,我覺得他說得沒有道理,
“我只是想要那筆錢。
“我答應了,移花接木而已,茶樹也常常需要嫁接。
“那個人跟我說,‘為了你的安全,建議你找一個證人。’
“我說,‘只要我答應你,怎麼做是我的事情。’
“他說,‘不,如果事情太早被發現,我會殺了你。’
“他說,‘有人喜歡你,就結婚吧,事情結束之後,就好好生活。’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我惹不起。
“我知道,現在,我不想要那筆錢,也不行了。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錢找你的時候,你躲也躲不掉。
“我照做了,很順利,後來也結了婚,很順利。
“可是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是你的錢,即便找上了你,你也留不住的。
“我以前連鬥地主都不玩,可是開了茶室之後,認識了幾個牌友,不僅開始玩牌,而且越玩越大……
“本來還剩一些的,後來都輸了,還欠了幾萬,甚至……哈哈哈,我都想過殺妻騙保的事情……
“世界是髒的,人也大都髒了,茶是乾淨的。
“可是,一年來,我花著讓我不安心的錢,過著讓我不安心的生活,連泡茶的手都是發抖的。
“可是,你們看到了,今天我沒有抖,因為你們來了,來了,我就安心了。”
說完,肖光添雙手握拳,手心朝上,伸到老黃面前等著手銬。
“彆著急,人生就是這樣,是你的手銬,你躲也躲不掉。找你偷屍體的那個人,是男是女?”老黃問。
“男人。”
“男人?”陳奇追問。
“是的,男人。”
“年紀多大?”
“中年人,四五十歲,跟我年紀差不多。”
“多高?”
“170左右。”
“胖的還是瘦的?”
“壯的。”
“還記得長什麼樣嗎?”
“記得,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每一個毛孔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像自己的臉一樣,不能再熟悉了……每晚我都夢見他……每一晚,我都要殺他一次,每一晚,我都要殺他一次,我恨不能親手殺了他……是他徹頭徹尾地毀了我……徹頭徹尾地毀了我……”肖光添之前的整個敘述都非常平靜,只有這一刻,突然變得激動無比,渾身顫抖。
老黃和陳奇把肖光添銬到了警車上,他們站在馬路邊抽菸。
“出現了新的嫌疑人……”陳奇半自言自語地說,“不過也算是有進展,可以做模擬畫像了。”
“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老黃吐著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