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很奇怪,人在做夢的時候,通常是意識不到自已在做夢的,但我能意識到那是一個夢。

在一系列荒誕的、毫無邏輯的畫面中,我看到了一隻蝴蝶。

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蝴蝶,它飛入雨中,原本灰撲撲的翅膀因為沾水,綻放出極其瑰麗的深藍色,在光線下泛著淺淺的綠,金色的線條為它勾邊,,扇動翅膀時,金粉簌簌而落。

“靳在。”

“靳在!”

一個巨大的嗓門伴隨著拍桌子的聲音,將這個夢打斷。

我費力睜開彷彿黏在一起的眼皮兒,鋥亮的地中海反著光落到眼中,周圍昏昏欲睡的同學們都嚇清醒了,我還沉浸在睏意中不能自拔。

窗外蟬鳴一陣接一陣,擾得人心思煩亂,獨屬於夏天的炎熱將周圍的景色都炙烤出了紋路,像是肉在烤盤上脫水,變得捲曲的樣子。

我差點又倒下去,還好我有意志力,將臉用手撐起來,努力聽清班主任的話。

“我已經叫你的家長來了,你跟我來一趟吧。”班主任嘆息著搖頭,背過手離開。

我突然清醒了,環視一週,和同學們對視上。

這群人皆是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眼神。

也是,愛睡覺的倒數第一能有什麼人緣。

但我的同桌祁路跟我不一樣,他是全校第一。

我裝作不經意瞥了一眼右手邊的人,祁路永遠是那樣超然物外,專心看著手裡永遠看不完的書。

他今天看的是《全球生物圖鑑大全》,又厚又重,幾乎沒人借閱,但他看了近三分之一。

不知怎麼的,我的目光向上移到了他的臉上。

冷白的面板在陽光下能看清他臉上細密的絨毛,毛尖都被陽光鍍了光暈,他的瞳色很深,幾乎接近黑色,像是墨裡兌了水,有種厚重的水墨山水感,氣質凜冽。

他的眉骨很挺,帶動山根鼻樑都是直挺的,唇色泛著紅,薄卻不失肉感,喉結周正,脖頸在陽光下能看見一條淡青的筋。

典型的符合中國古典高階審美的長相,我很愛看。

總的來說,我用了這麼多形容詞來說這個人,就是想說,他的好看跟一般的帥是不一樣的,是屬於每個人見了他都得多看兩眼養養眼睛的那種帥。

所以我沒啥能吹的時候,就吹吹我的意志力,有這樣一個富有美色的人坐在我旁邊,我能堅持著每天睡覺,這還不能說明我的意志力很強?

這樣一個長得好看,成績又好的人,當然很有人緣。

但是祁路的性格實在是太拒人千里了,甚至可以說,他很沒有情商。如果不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他根本不會參與理會,別人叫他,他會看心情回不回,通常來說,是不回的。

就這樣性格的一個人,卻沒有人能討厭他,我也不能,所以說,果然是和人是視覺動物有關係吧,但我也長得不差啊?想不通,真想不通。

我們是和周圍的人最格格不入的一對同桌,就是我的格格不入和他的格格不入是相反含義罷了。

他是不願意,我是進不去。

我起身打了個哈欠,伸長腿從他身後跨出去,將手插進褲兜裡,跟在班主任的身後,身上沒有絲毫朝氣可言,眼睛都是半耷拉下去的。

很難想象我是一個高中生,說實話,我感覺我很適合進廠,睡著覺做流水線,而不是當準高三,又不學習,礙所有人的眼混吃等死。

進了班主任辦公室, 吹面而來的空調風讓我心情好了些許,我站在班主任座位旁邊,不動聲色挪著腳下的步子,專心致志以小碎步的姿勢,站到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下方。

班主任姓塗,由於他老是在教室後面偷看偷聽,所以他的外號是大耳朵塗塗,最後也不知道是哪個小天才,喊他老胡,結果現在大傢俬底下都叫班主任老胡了。

“靳在,你是個好孩子,老師不希望你誤入歧途,把你安排在祁路身邊,就是希望你向他學習,你和他在一間寢室,上課也是同桌,你為什麼不能學到他身上一些品質呢?”

耳邊嗡嗡的聲音很像剛剛聽到的蟬鳴一樣擾人,所以我一句話沒說,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有熟練的應對老胡的經驗。

老胡擅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這種方法感染了無數學子,令他們一心向學,但很可惜,每一個老師總會遇到他教學生涯中最大的絆腳石。

作為絆腳石的我對他的話油鹽不進,要是繼續我行我素下去,估計會成為他教育事業上的一大敗筆。

既然都提到祁路了,我就再聊聊他吧。他從入學之初就一直是全校第一,老胡見不慣我天天上課睡覺不學好,就在高二開學的時候把祁路調過來和我坐,甚至把我們安排到一個寢室,就希望我能在祁路的感染下學好。

他完全忽略了我強大的意志力,我不僅睡,還睡得更香了,只要有人路過祁路,都會輕手輕腳不打擾他看書,這直接便宜了我睡覺,壓根沒聲音打擾我。

在成為同桌之前,我和他完全沒有一點交集,當然,此後也應該不會有太多了,畢竟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劃了條嚴格的三八線,預設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一樣乾淨。

在腦中東想西想,我甚至都沒有掩飾自已在發呆,老胡見我沒聽,乾脆不說了,端起保溫杯喝口枸杞大棗茶,罕見的心平氣和。

他坐著,我站著,就這麼吹了五分鐘空調,一個身上帶著煙味的男人敲門走進來了。

我對父母的印象一直很模糊,他們總在忙,這次肯賞臉跟班主任進他辦公室,一半原因是可以吹空調,另一半原因就是能見見家長,看他們究竟長什麼樣。

“老師,我可以帶孩子出去單獨談談嗎?”他的聲音很沙啞,但不難聽,應該是抽菸抽壞了。

我看向父親,他的腰背筆直,頭髮被汗打溼,略顯凌亂,這張臉和我七分像,不同的是更為成熟,更為滄桑,衣服穿得板正,氣質不太像個普通人,舉手投足和說話的時候都有種上位者的氣勢。

“當然可以,就是最後兩節課有考試,還是早點回來。”老胡點頭。

我木然跟在男人後面,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我倆就一直走著,走到了地下停車場,穿堂的風吹得我清醒了不少。

男人從褲子裡掏出鑰匙按了一下,一輛車立刻閃起了呼應的光。

坐副駕還是坐後座呢?要出校門嗎?還是單純拿東西?

我腦子裡的念頭又換了波,閒來無事,就喜歡胡思亂想,這種狀態一旦被打斷了,就很難再想起剛剛在想什麼。

這種遊離的狀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好像是在高一的寒假吧。

奇怪的是,我竟然忘記了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想來應該不重要,要是重要,我應當記得才是。

“你先上。”父親開啟副駕駛的車門,我也不推辭,一屁股坐了上去。

車裡很悶熱,我將窗戶按下來通風。

“你想去哪?”他坐上駕駛座,伸手繞過我,拉了安全帶給我係上。

我沒什麼想去的地方,也沒什麼想幹的事。

“想吃雪糕。”我隨意找了個事,近距離打量我的父親,他穿了件灰色棉質短袖,汗水打溼了他的衣領。

對於他今天到學校來這件事,我也有些意外,說實話,老胡不是第一次叫家長了,但有家長來是第一次。

關於這事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像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

他將車開出了學校,帶我去了學校旁邊的鴻福超市,下車買了一箱,獲得了老闆合不攏嘴的笑還有冰袋,他抱著箱子,拿上車讓我選。

我不關心他為什麼買這麼多,伸手從箱子裡撈了根冰棒就放嘴裡嗦,身上的溫度總算下去些。

我選完了以後,他將箱子放到後面的座位,然後把車發動,車行駛去哪我不管,我負責吃掉手裡的冰棒就行。

車在大道上開,我盯著後視鏡,這個視角很有意思,就像我一動不動,但周圍的車和行人都在遠離我一樣。

簡直和我的人生如出一轍。

開了約莫三分鐘,他開口問我:“你以後想做什麼?”

來了,總算來了,我期待已久的問話環節。

“不知道。”

我不是為了氣父親才說這句話,我沒這麼幼稚,是真不知道。

未來在我腦子裡就是一團漿糊,或者說,我的大腦本身就是沒有接受到訊號的電視,螢幕上是看不懂的雪花,我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憧憬甚至期待。

“哦,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睡覺。”這句話也沒騙他,除了睡覺,我找不到一點事情做。

“要不要幫你請假睡覺?”

這話說得很出人意料,我訝異看向他,他正專心看著前路,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也不用,我只是不知道幹什麼。”我的心緒難得起了波紋,開始思考怎麼說比較好了,但我發現這種努力有點徒勞,實話實說才是最好。

“是嗎?”父親隨口接了一句,將車拐了個彎。

我抬頭看向窗外,他正沿著河邊的公路開,陽光映在河面上,像是玻璃糖紙的褶皺,就是沒有那種旖麗的色彩。

他不像一個父親。

這也不是我想象中父子重逢的場景。

我們更像是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尊重對方的命運選擇,在下一個路口分開前,用閒聊打發時間。

車開回了學校,我看了眼車內的時間。

16:32,能回學校考試。

“還在想在外面逛逛?”他誤會了我的意思。

“不,不用了。”我解開安全帶,開啟副駕駛,在他的目光下走向校門。

校門左邊寫著學校的名字:東昇高中,右邊寫著校訓:自強不息,奮發圖強。

“靳在。”男人喊了我的名字。

我回過頭,刺眼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我掀起眼皮,抬手放了下陽光,勉勉強強看得清他的表情,不太熟練喊道:“怎麼了?爸。”

“不用勉強自已,你活得開心就行。”他從視窗伸出一隻手,給我揮手。

我嗤笑了一聲,轉過身,舉起手隨意擺了擺,進了校門。

余光中,他點了根菸。

我以為他祝我活得開心是句套話,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實意為我擔憂。

但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點起了煙,車緩緩向前駛去,煙霧吹散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