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生道自成一體,根本無需看管,說是看守,不如說是流放更合適。
星君倒不這麼認為,看著這些生靈輪迴還挺有意思的,每日坐在彼生道旁的高看臺上,望著下方。
彼生道沒有年歲,只覺悠長,看守的時光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在看臺上盤腿打坐,專心休養自已身上的傷,先前只是偶爾想起祁路,隨後時間推移,他想到祁路的次數越發頻繁。
又是一個想到祁路的日子,星君索性不休養了,隨意坐在高臺上,腿隨意搭拉著,他被自已氣得有點想笑。
連幽魂獄那些日子都熬過來了,熬不過一個祁路?還是說習慣熱鬧以後,就不會適應孤獨了。
這處高看臺能將彼生道一覽無餘,一個個魂魄沿著道路前行,星君看著底下往來的魂魄,有一處魂魄散開了小圈,小圈之中,一個人靜靜站著。
星君莫名,剛想出口詢問,那人就抬頭看了上來——分明是祁路。
星君差點以為自已產生幻覺了,他從看臺上徑直跳了下來,走到祁路面前,確認道:“小神君?”
“嗯。”祁路頷首。
一時無言,星君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乾咳了兩聲,又開口問道:“找我有何事?”
祁路避而不答,只道:“書齋裡的書我看完了。”
“全部?”星君愣了愣。
“全部。”祁路肯定道,“你走後,書齋裡的書就沒有變過。”
“那等我看守時間過了,我再去搜羅一些來。”星君沒將心裡一閃而過的失落放心上,他轉過身,就要回高臺。
祁路在他身後道:“一起。”
星君轉過頭,盯著祁路,半晌,他笑出了聲:“好啊。”
他將感情封鎖在堅冰之下,堅冰上是隨和的風,閒散的雲,還有望不盡的天空,這些皮囊擋得住窺向堅冰下的視線,卻擋不住堅冰中向外生長的枝椏。
祁路上前一步,將距離拉近:“星君,命途對你來說是什麼?”
星君斂了笑,他想避而不答,又覺得自已好像確實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它太尖銳了,尖銳到星君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去回答。
“紅蓮業火的命途是孤煞,那你呢,星君?你接受命途加諸在你身上的鎖鏈嗎?”
星君想不通,就走了神,想的都是祁路真適合當一個說客,三言兩語就讓他想法有了動搖。
他看到了枝椏破冰而長,他看到了風靜雲散。
星君撥出一口氣:“我不希望你日後為我難過。”
祁路和星君對視,半晌,他道:“星君,你會有說謊的時候嗎?”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祁路突然笑了起來,那張臉燦若生花,鮮活動人,他將自已的能力原原本本告訴了星君,最後他問道:“所以星君,你喜歡我嗎?”
星君沒說話, 關於感情,他說不出反駁的話,更說不出違心的話,況且也不瞞不過祁路。
於是他側過臉,平靜地說道:“小神君,你別笑了。”
“為何?”
明知故問。
星君敢保證,祁路切開來肯定是黑的。
“因為我就有種拐騙朋友家小孩的負罪感。”星君失笑,沒說祁路想聽的話。
祁路被這句話短暫地鎮住了,他動了動唇,沒蹦出來一個字。
“好了。”星君笑出聲,見祁路這樣,主動勾住他的手指,認真說道:“我喜歡你對我笑,小神君,很喜歡。”
祁路反手握住星君的手,捏在手心握緊:“等看守時間結束,我們去卜天司系紅線。”
星君愣了一下,隨後點頭:“好。”
卜天司的紅線需要用心頭血染成,只系一人,若是許了紅線繫上,就代表允諾了餘生。
“小神君,要多笑笑,出去走走,交一些朋友,有空我帶你去我的小世界或者大世界玩,帶你轉轉。”星君將祁路帶上高臺,掰著手指給祁路囑咐,“還有,如果可以的話,我把你的洞察人心的能力封了吧。”
“嗯。”
“你都不反駁一下我,也不問為什麼嗎?”星君一邊這麼說,一邊給祁路解釋,“無論人還是神,大家都是複雜的,你不能單憑這個能力去斷定要不要和他往來,其次,我覺得這個能力對你造成了不少負擔。”
“嗯。”祁路依舊是答應。
星君瞥了他一眼:“小神君,你真的聽進去了嗎?”
“我答應你。”祁路換了個說法。
“行吧。”星君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我不會死的,小神君,我不會讓你為我難過的。”
......
“神君?”
祁路回過神。
他仍坐在涼亭裡,周遭一片寂靜,就連那聲神君似乎也是幻聽,他抬頭看向書齋。
這書齋內部早已擴建了很多次,裝了他和星君一起去其他世界搜刮的書籍,除此之外還放了應闌改設定的鐘表,專門看星君離開了多久的。
他和星君在一起時,會在各個世界旅遊,手牽手,扮作凡人買書,日子平淡簡單,可勝過神界的枯燥無味。
好景不長,星君對離散的事早有預料,故意將他支開,又用謊言隱瞞自已隕落的事實。
祁路仍舊記得,那是個夜,星君小世界的夜。
星君說自已有事,要先離開,很快回來。
他知道祁路能看穿他的謊言,祁路也看見了他的心變成了藍色,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維持著這一個一戳就破的謊言。
祁路說:“去吧。”
星君大抵是還想說什麼的,但他欲言又止,還是選擇了離開。
罷了,不想了。
祁路平復心緒,起身往無上殿去述職。
來往路過許多神,紛紛投來注視的目光,祁路已經習慣這些打量,他和星君在一起的事,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神界茶餘閒聊的話題。
白色是無上殿永遠的主色調,孤寂、沉悶、冷清。
上神在翻閱著手裡的卷書,見到祁路來了,他的眸光微動:“每次見你都覺得你變了不少。”
“我來述職。”祁路行了一禮,一板一眼將本來屬於星君的工作同上神講了一遍。
“找到星君了?”上神看著像沒認真聽,撐著下巴看祁路。
“父親,我在述職。”祁路按了按太陽穴。
“聽完了,反正就屁大點事,出不了岔子。”上神聳肩,“星君要是再不回來,才是真的會出岔子。”
“此事......”祁路剛說完,臉色變了,也不管失禮與否,人影消失在了原地。
那是上神第二次看到自已的兒子這麼失態。
第一次是因為星君殞命,他衝去卜天司,要司長卜希算,算星君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卜希給了星君轉生的時間地點,就當他以為這樣就好了,祁路卻提出要帶走紅線。
卜天司的姻緣池裡有他和星君的姻緣線,姻緣線是由心頭血染紅的,遠遠看去,這裡就是一片線的紅色池子。
“不是老朽不想幫你,神君,姻緣池中有多少紅線,誰也數不清。”卜希搖頭嘆氣,希望祁路放棄這個想法。
祁路不言,他將手腕割出一條口子放血,在偌大的姻緣池裡撈屬於他和星君的姻緣線。
傷口復原,就再割一次,卜希本想阻止,但看到祁路義無反顧的模樣,他捋了捋鬍子,嘆了口氣。
最終,有一根紅線呼應了祁路的血,他將紅線繞進手裡,紅線會帶他找到想要的人。
卜天司其他神卻不樂意,他們多是太淨神安在卜天司的釘子。
“神君,紅線不能拿走,這有違規矩。”
“神君,你不能因為自已有上神照拂,就如此肆意妄為。”
“神君!”
祁路什麼也聽不見,他抓著紅線,走到了卜天司的門前。
卜希制止了還要出手的眾神:“隨神君去吧,各位,別忘了姻緣池建立時的目的是什麼。”
“結伴同心老,與君共命程。”一道聲音喃喃道。
祁路回頭:“多謝。”
卜希搖搖頭:“不必,神君可信命運?”
“不信。”祁路否認得徹底。
“星君是天生的孤煞命,神君,你不是他的桃花運,你是他的劫難。”
祁路冷淡至極,轉身離開。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他要強求星君,是他為了自已的一已私慾。
可那又怎麼樣?
祁路按下繁複的思緒,卜希的話傳了過來。
“神君,等些時日去這裡看看吧,或許會有你要的。”卜希將地址傳音入密。
地址是靳在的高中,卜希只能算到這些,別的便算不到什麼了。
“多謝。”
我的孩子,你這次的失態又是因為什麼呢?
上神似有所感,抬頭望向殿外的星辰,一顆黯淡的紅色星子閃爍,隨後熄滅了。
“紅蓮業火命星,隕落了啊。”上神喃喃道,這命星懸於天空,光芒黯淡,可三十多年來,它就一直在那,好似星君還在。
有人視它為眼中釘,有人視它為掌上珠,但無論如何,它就一直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認為它會隕落。
可事實就是如此,命星隕落,無聲無息。
祁路一點都不信命運,他從不會將命運放得那麼高,高到不可違背,他只在乎自已想要的。
這是對的嗎?
祁路匆匆趕到紅線指引的地方,苟徇星冰冷無情站在天台的邊沿,風吹起他的衣襬,他望向靳在,地面掀起一團黑色的風暴,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掉下去的靳在,在他肩上,停留著蝴蝶。
『“寒夜雨時在繁花園裡多的是,怎麼就偏偏選中了這隻?看著半死不活的。”因果勘斷曾如此問星君。
“世界上有很多種蝴蝶,甚至有很多種與我這隻蝴蝶同品類的蝴蝶,既不珍稀,也很弱小,但再也沒有一隻蝴蝶是我這隻了,不是嗎?”星君如是回答,這不是他第一次回答這種問題。
“說得好聽,其實是養不到什麼寵物吧。”因果勘斷打趣似的笑。
星君並不否認,反而笑眯眯應和了:“是啊,所以才顯得我這隻特別啊。”』
風暴將一切卷噬腹中,蝴蝶也看不見了。
祁路向黑色風暴而去,還沒接觸到,風暴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就連紅線的另一端,也孤零零飄在空中——紅線斷了。
祁路想,是不是我所求太多,所以才會失去?
還是我一開始就不應該有所求?
亦或是所謂的命運使然?
苟徇星看到祁路,挑眉一笑:“如你所見,祁路,他死了。”
他毫不留情地往祁路傷口上撒鹽,做足了惡人姿態。
如果說星君上一次的死亡只是短暫的離開,那這次祁路是真真切切看著靳在消失,卻無力挽回一切的。
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有想,耳邊似有嗡鳴,像是古樸的撞鐘聲與尖銳的汽車鳴笛聲交織,眼前被凌亂融合的景物佔據,一切都失去井然有序的本相,世界彷彿融化在一起。
『“小神君,落子無悔啊。”星君按下祁路捻棋的手。
“那不是圍棋才有的嗎?”
“非也,五子棋亦然。”星君將自已的白子落下,“我贏了。”
勝負已分,祁路便放下手中的棋子,收拾棋盤。
“你悔過棋嗎?”祁路閒聊道。
星君挑眉,似笑非笑:“從未,你想問什麼?”
“你有後悔之事嗎?”
“亦未。”星君展扇,洋洋得意,“做了便做了,回頭看有何意義?”
“聊起這些,你做過什麼後悔之事?”
祁路沒有回答,星君已經習慣他時不時的沉默,並不追問,隨意一笑便開始了下一盤棋。』
星君,我心無悔意。
祁路抬起眸子,和苟徇星對視,眼神銳利如刀,兩指併攏,冰冷無情:“請指教了。”
結界外的黑霧散去,應闌改注意到在對拼的祁路和苟徇星,他驚訝一瞬,隨即觀察了一會兒,臉色越發陰沉:“不對勁。”
玉鶇不解:“怎麼了?”
“他們在頂著禁咒行動,禁咒很快就會撐不住了。”應闌改分析道,“你看苟徇星,他很奇怪,明明有反打的機會,他沒有還手。”
說完這些,二人默不作聲看著,也沒有試圖打破這個結界,結界外部的力量湧動,混亂不堪,此刻這個結界反而能起到保護作用。
祁路兩隻手各執了一柄劍,身後更是幻化出數柄長劍,跟隨著他的動作一同攻擊,劍光繚亂斬在苟徇星的身體之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痕跡,但很快黑霧又修補了他的身體,祁路的攻擊頻率趕不上
鮮血濺在祁路的臉上,他連睫毛都沒有顫動半分,眸光凌厲鎖定著籠罩在黑霧裡的苟徇星。
“好敏銳的直覺。”苟徇星低低笑出聲,“就這點的話,還不夠,神君,想殺我,還不夠。”
祁路沒有說話,他飛入半空,乾脆直接將神力化為數千把劍,密密麻麻如針懸於半空,看得應闌改頭皮發麻。
他現在都不知道該祈禱哪邊落下風了,要是神君落下風,那對不起主上,要是苟徇星落下風,他倆能被這神力轟炸給弄死在這。
玉鶇戳了戳應闌改,指向地上:“看。”
應闌改看見地面上隱約浮現的黑霧,苟徇星行有餘力,還做了個大結界由著祁路發洩。
祁路的劍密密麻麻落下,直直衝著苟徇星去,苟徇星張開雙手,準備任由這劍穿過,第一柄劍穿過他的心臟,將他釘在地上。
苟徇星嘔出一口血,試圖抓住第二柄劍,但他伸出手那一刻,所有的劍都消失了。
祁路停下了。
“怎麼了,神君?”苟徇星擦去嘴角的血,站起身,黑霧將他的身體修補,他看著祁路慢慢落到他面前。
祁路仍舊穿著那身校服,好似青澀少年郎,輕而易舉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看向苟徇星心臟的地方,眼中充斥著血絲,鮮血緩緩從眼角流了下來,即使頂著禁咒,他也要看苟徇星的心臟:“他真的死了嗎?”
“苟徇星,靳在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