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錦之亂於歷史長河中不過沙礫,對於應闌改,是他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整個平朝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亂打破了原有的執行軌跡。
邊關戰事越發吃緊,應幾甚幾乎日日都在朝中,蕭敬雪安撫著應闌改,讓他多背背書,戰亂很快就會過去的。
真的會過去嗎?
應闌改從沉悶的黑色天氣中讀出了答案,人在面對大災時都會有一種預感。
果然,戰事連連敗退,朝錦一路逼近北城,在四面楚歌之時,聖上棄城了。
“皇帝都走了,你還要聽他的留在北城,應幾甚,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們?”
“蕭敬雪,你和載道一起去深川,聽我的,若是此次我留守北城,等到聖上回來,那就是一步登天。”
“命都沒有還想著一步登天?!”蕭敬雪將聲音提高了好幾度,“皇帝只會想著護著他的那群奴僕官員,你留守北城毫無意義!”
“誰說的?太子殿下並未撤走。”應幾甚反駁道,“不論是護駕有功還是從龍之功,都是功,但我要是走了,日後清算,應家就會被我連累。”
“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什麼困難不能克服?”蕭敬雪聲嘶力竭。
“母親。”應闌改喊住蕭敬雪,深深看了應幾甚一眼,“我們走吧。”
“載道!”
“你若死了,我會勸母親改嫁的。”應闌改對著應幾甚說道。
應幾甚抽了抽嘴角,臉色發黑:“怎麼跟我說話的?不過,也好。”
“我若真死了,你就改嫁吧。”
“啪——”
蕭敬雪的巴掌打在應幾甚的臉上,她從未如此送過肝火,應幾甚的頭都被打偏了,臉上浮現出紅手印。
“誰給你灌了迷魂湯?我們這麼多年夫妻,你讓我說改嫁就改嫁,讓你去說送命就送命?”蕭敬雪捂住臉,哭了起來,“應幾甚,你不是人!”
“......”應幾甚回頭,將早已收拾好的金銀細軟,乾糧水壺,兩個包袱遞給應闌改,“照顧好你母親。”
“我會的。”
他和母親上了去深川的船,蕭敬雪怎麼勸都無法勸動應幾甚,她望著底下潺潺的水,眼淚無聲地流。
船上除了他們,還有那天看到的深川三才子,他們臉上也不復當初的傲氣與從容,個個都是眼底青黑,鬍子拉碴,他們拿出來的作品不僅證明了他們才華橫溢,甚至驚動了聖上,原本一步登天的機會,被戰亂粉碎得一乾二淨。
見到應闌改的目光,李宣卯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應闌改也回了禮,他望著進士府的方向,深深嘆了口氣,他知道應幾甚忠君愛國,甚至幾乎到了愚忠的地步,自小邊教育他以後要為君效力,排君所憂。
可這份愚忠終究會害了他。
深川在偏遠之地,地勢險要,陸路不通,水運發達,戰亂未曾波及此地,他與蕭敬雪在深川一個小村處住了下來,生活也算是平靜,除了收不到外界訊息,一切都好。
他本以為日子就可以這樣平淡的過下去,可世事終究不如意。
他十六歲時,朝廷徵兵,深川來了官吏,幾乎是大清早的,每家每戶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哭鬧聲。
蕭敬雪反應極快,他們住的地方在角落,離得比較遠,她當機立斷,將自已的裙裝給應闌改換上,遮住他的喉結,然後給他化妝,將他打扮成女子,再把應闌改所有的男裝全部燒掉,將灰埋進了土裡。
“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了。”蕭敬雪看著應闌改,滿面愁容,她蒼老許多,面容不再年輕嬌美,鬢邊也生了許多白髮。
她給應闌改戴上面紗,自已也戴上,等官吏來的時候,她開啟門,低眉行了個禮:“官爺,我家沒有男丁,皆是女兒家。”
官吏上下打量了蕭敬雪一眼,雖說有些老了,但也算風韻猶存:“把你家那女郎叫出來讓我瞧瞧。”
“小道,來。”蕭敬雪招招手。
應闌改略微有些彆扭,對著官吏行了個禮。
“怎的不說話?”官吏問道,隔著面紗,他都能瞧見這女子生的貌美,忍不住心猿意馬。
“小道認生,不愛講話。”蕭敬雪自然看見了他的眼神,擠出笑臉,脫下手腕的鐲子往官吏手裡塞,“官爺,女兒家,最講清白。”
官吏摸了摸蕭敬雪的手背:“這女兒家講清白,那婦人家如何?”
蕭敬雪壓下乾嘔的動作,淡淡道:“官爺公事繁忙,怕是不好。”
“不急,不急。”官吏笑呵呵的,就要往門裡擠。
蕭敬雪冷下臉,卻見應闌改更快一步,他抓起官吏的手,夾著嗓子含笑道:“官爺,此次來徵兵的還有誰?”
“除了我,還有一個軍隊,怎的?”官吏摸著應闌改的手,臉上笑得起褶子。
“那想必您權力最大吧?”
“呃......”官吏有些心虛,強撐著說,“那是自然。”
“那我就請您進來坐坐,別人我就不請了。”
“小道。”蕭敬雪連忙出聲。
“孃親,沒事的,官爺一表人才,想必也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請進來坐坐罷了。”應闌改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對對對,我就坐坐。”官吏色慾燻心,什麼異常都沒顧上。
進門以後,蕭敬雪將門關上,去收拾東西了,她知道應闌改要做什麼。
應闌改將人請進房間,摘下面紗,官吏眼睛都看直了,伸手就要來揩油。
“誒,官爺,君子怎的如此猴急,真叫小女子惶恐。”應闌改巧妙轉了個圈躲開,捏著手中的面紗,“官爺,咱們還不太瞭解,不如來玩個遊戲吧。”
美人在前,官吏連連點頭。
“你將眼睛蒙上,然後我脫些衣物給您辨認,如何?”
想不到這妙齡少女竟玩得如此之花,官吏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自然是連連答應。
“可不許偷看哦。”應闌改將面紗捆在官吏的臉上,遮住他的眼睛,然後解開自已的外裳,丟到官吏身上。
官吏乍一聞到香味,整個人都直了,他張口就道:“這是美人的外裳!”
“哎呀,官爺好生聰明,小女子將這外裳綁住官爺的手如何?”
官吏覺得有哪裡不太對,但又說不上來。
“官爺,等人家只著了肚兜,就給官爺解綁,讓官爺親自解開。”
乍一聽這麼活色生香的話,官吏嚥了咽口水,直接任憑應闌改將他的手捆上。
“官爺,這是什麼?”應闌改將自已的腰帶抽出來,輕飄飄的紗帶蹭過官吏的手,脖子,臉。
“腰帶。”官吏想著美人衣服散落的樣子,幾乎就快忍不住把眼睛的面紗摘了。
“不愧是官爺。”應闌改走到官吏身後,手輕輕搭在官吏的肩上,“真是叫小女子......”
“......起了殺心呢。”應闌改將紗帶折了兩折,綁在手上套緊,而後用膝蓋抵住官吏的背,手上死死用力。
官吏意識到了不對,想要掙脫,但應闌改畢竟也是男子,手勁大,官吏手被綁住,也無法自救,他不停咳嗽,嗚咽,掙扎,最後在應闌改越發用力的勒法中,悄無聲息死掉。
應闌改沒有鬆手,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他用顫抖的手穿好衣服,將官吏的屍體背到背上,走出門,蕭敬雪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她拿出棉被,將屍體蓋上。
“載道,你說,何為世事無常?”蕭敬雪開啟後門,看了一眼四周。
“若世事有常,人生何來遺憾?”應闌改將棉被在屍體身上裹緊,然後將它丟進河道之中,看著屍體一點點沉沒。
粗暴的敲門聲響起,隨後緊接著就是撞門的聲音,兩人不敢逗留,沿著小路奔跑起來,沒過多久,蕭敬雪將包袱給了應闌改,堅定說道:“我們分開走。”
“不行。”應闌改看著她,“你知道的,如果你被抓了,我就會回來。”
蕭敬雪欣慰一笑,隨後眼底又瀰漫上憂愁:“我會拖累你。”
“你跑不動了,我會揹著你一起跑。”應闌改順便補充道,“如果你要尋死,我也會跟著你死。”
這下算是把蕭敬雪的路全堵住了,她啞口無言,眼中含淚,低頭默默跟上應闌改的腳步。
他們比不過訓練有素的軍人,應闌改知道這點,等到差不多遠了,他回頭,頭也不回朝著原路奔跑起來。
“載道,應載道,回來!回來!”蕭敬雪聲嘶力竭喊著,但她為了跟上應闌改,早已用盡全力,根本沒法跑過應闌改,她泣不成聲,拼命追趕著應闌改,喉嚨裡已經嚐到鮮血的味道。
應闌改的身影消失了,等她追上時,只看見應闌改被連拖帶拽,化為小黑點消失在地平線。
蕭敬雪累倒在地,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已,她的目光掃向那個方向——是他們的鄰居。
她突然懂了,為什麼那些軍人會毫不猶豫開啟他們的門,就像是篤定裡面藏了男丁一樣。
此時鄰居老太心虛地關上門,手裡拿著一兩碎銀,笑得牙不見眼。
【“軍爺,我知道哪有男丁。”
“說是可以說的,但我一個老太太,平時生活也不是很方便......”
“謝軍爺,謝軍爺,我隔壁那個寡婦帶著個兒子,據說還是北城逃來的,年紀十六七,瞧著也合適。】
透過門縫,蕭敬雪看到了她手中的錢,她氣得渾身發抖,冷冷盯著老太的背影,強撐著站起身。
世道變了,已經亂了,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管的。
她想到官吏的屍體,一瘸一拐將乾柴乾草圍上鄰居的木房,然後輕手輕腳給這些柴倒上油。
最後,她將火摺子開啟,毫不猶豫扔了下去。
頓時沖天的火海將房屋包圍,她默默回到自已的房子,關好門窗,躺到床上。
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所以,我也會奪走你的一切。
“走水了!”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傳來淒厲的尖叫,這裡離村中心很遠,就幾戶人家,所以發現的晚。
火勢滔天,又是木房子,燒得旺極了,好像要把天邊也一塊兒燒亮,一盆又一盆水,怎麼也澆不滅這復仇的火焰,最終,母親的心和善良、人心的貪婪、醜惡,都葬進了這片火海之中。
蕭敬雪知道,自已變了,她變得孤僻、古怪、固執,和鄰居的老太沒什麼不同,她害死了老太,自已也成為了老太。
村裡的人對老太的死也有猜測,雖然覺得她自作自受,但另一個也是瘋子,不招惹就是最好的。
村中來了外人,自然大家也知道了外界的訊息——北城破了。
這訊息過了段時間才傳進蕭敬雪的耳朵,畢竟她只要一出現,周圍人就會閉嘴然後遠離她。
聽到這個訊息,蕭敬雪在夜裡做了個夢。
她夢見朝錦破了北城後,押了大量俘虜,而應幾甚因不願歸順,被斬於城門前,頭落到地上時,眼睛死死睜著,望著深川的方向。
夢驚醒後,她捂著胸口,心跳異常激烈,她看著北城的方向,喊出了一個七年都不願意提及的名字:“應幾甚......”
她一邊哭一邊笑,聲音故作輕鬆:“我改嫁也沒人要啦,你快來接我呀。”
她的眼神漸漸渾濁,嘴裡也呢喃起來:
“我剛剛做了個好可怕的噩夢啊。”
“我夢到我們一家人,全都散了。”
“明明昨日我才給載道量了衣服,怎的今天就做了這麼可怕的夢?”
“應幾甚,快過年了,我給你做了套新衣服,咱們一家人,新新嶄嶄迎新年,你就別穿你的舊衣服了。”
“一家人只要在一起,什麼困難都能克服的。”蕭敬雪抱著枕頭和被子,閉上眼睛,“有你們在我身邊,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