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辭覺得這個年大概是過不下去了。
沈鑫還在說著什麼,但他聽不清。那男人的形象在他眼裡變得越發面目可憎,能編出一整套完美說辭的伶牙俐齒更是化成了欲將人吞噬的深淵巨口。
他把牙咬得幾乎牙齦出血,抓心撓肺的缺氧感從四周密密麻麻地席捲而來,彷彿對方正在用語言向他傳輸什麼不得了的致命病毒。
最後,他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差點兒帶飛桌沿上的茶杯。
“沈小二!”梁思文的臉沉了下來,“坐下!”
沈清辭扯了扯身上的毛衣,扯進去一些讓他稍微清醒的冷空氣:“我。”
這一年的冬天有些冷,我失去了那個曾經放在客廳裡的溫暖的大腦殼電視機,只能把休息陣地轉移到臥室門旁的紙箱裡。
沈小二這個沒長眼的,撂下話就一陣風似的從客廳奔湧而出,三步蹦上樓梯,然後一腳精準地踩在我的尾巴上。
我毛都被他踩炸了,盛怒之下蹦起來就給他的牛仔褲裝飾了幾道時尚的印記,有一爪還直接掐到了肉。
“嘶——別鬧!”沈小二吃疼,使出捏脖子大法,一把將我從自己腿上扯了起來,“死肥貓你抓人可真是越來越疼了!”
……肥你大爺!本喵不發威,你當我是那藍色小叮噹?
於是我們兩個在樓梯口纏鬥起來,最終結果是我把他新買的毛衣抓出了鬚鬚,他則憑藉個頭的優勢把我塞進書包,飛快地拉上拉鍊,差點兒夾掉我一撮尾巴毛。
然後我就被偽裝成一包還沒寫完的作業,被帶到了隔壁那幢英式小樓門前。
宋蕭野親自來開的門,應該是對他的到訪有些意外:“不是和你爸爸吃飯嗎?”
“吃完了。”沈清辭沒好氣地回答,又拍了一下肩上的書包,“你上次給小三買的指甲刀借我用用,今天我就要斷了他的九陰白骨爪!”
我氣得直撓書包,但估計鞭炮聲太大,兩人都沒聽見。直到進了那靜得能聽見腳步的回聲的屋內,才聽沈小二又問:“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啊?宋外婆呢?”
“去元市了。”宋蕭野一邊回答,一邊拉開拉鍊朝我打了個招呼,“小三兒,好久不見。”
“大過年的去元市幹什麼?”沈清辭有些驚訝,大過年的這居然還有個看起來比自己更慘的,“你不會還沒吃晚飯吧?”
“吃了,阿姨下午做的。”宋蕭野把書包放到了書桌上,“吃完了才出的門。”
“該不會是被你氣跑的吧?”沈清辭隨口說。
“為什麼?”宋蕭野看了他一眼,“你是被氣出來的?”
“……差不多。”沈清辭一句話就暴露了自己跑出來的緣由,只得嘆了口氣,“我現在就可惜下午那幾掛八百響的鞭炮。”
“這麼多年沒見面,”宋蕭野把我連書包一起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挺陌生的吧。”
“壓根不認識。”沈清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把我從書包裡撈出來,“還有臉問我們想不想跟他出國。”
宋蕭野的動作僵了一下,接著抬臉看向他,語氣有些僵硬:“你要走?”
“我才不走。”沈清辭心煩意亂地扒拉了一下頭髮,“我能走?我那貧瘠的英語水平就是我邁出國門的最大阻力!”
宋蕭野沉默了兩秒,像是對這不值一提的阻力有些無言以對:“西班牙主要說西班牙語。”
“哦,是麼?”沈清辭一點兒都不為自己貧瘠的地理知識感到害臊,臉不紅心不跳地接過話去,“那我英語都學不好,還學什麼西班牙語?”
宋蕭野沒再說話,把我放到了他的腿上。
他穿了一身爪感很好的短毛絨居家服,讓我想起了媽媽的肚皮,還散發著淡淡的洗滌劑的味道,有點像是南方七八月裡似有若無地瀰漫在街頭的白蘭香。
但他的人和這一身暖洋洋的穿著有些不搭,捏起我前爪的指尖微涼,讓我又猛然想起了那個相遇的雨天。
“你媽和你哥呢?”宋蕭野卡著血線把我的指甲給剪了,又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他們什麼態度?有興趣學西班牙語嗎?”
沈小二莫名覺得這位少爺會說話了很多,他坐到宋蕭野邊上,像終於找到了個知己一樣喋喋不休了起來:“我哥我還不清楚,我覺得他到現在還有點懵,腦子都念書了,估計也沒空間放爹。至於我媽……我就奇了怪了,沈鑫明顯不打算捎上她,她還一門心思想讓我們跟著去呢,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尊稱她一聲送子觀音吧……”
宋蕭野一邊聽他叨叨一邊把我的指甲給剪完,又仔細用銼刀修過,這才在我的下巴上抓了兩把:“去玩吧。”
我撐起肉墊一溜煙地跑了,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乖乖給他剪指甲?
“這貨怎麼好像有點怕你?”沈小二不愧是給我鏟了好幾年屎的人才,這點異常都讓他看出來了,他擼起袖子向宋蕭野展清辭手臂上還未掉痂的奼紫嫣紅,好像是我上星期抓的,“為了給他洗個澡過年我容易嗎?以後都安排給你了行不行?”
“好啊。”宋蕭野很難得地笑了一下,像是很歡迎我似的,“有需要隨時來。”
“嗯。”沈清辭應了一聲,“那我回去了,估計他們已經談完了。”
宋蕭野收起笑容,意味深長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一圈,才道:“哥打小就想考Y大中文系,他現在的成績上Y大十拿九穩,應該不會想去西班牙學中文。”
“我哥想考哪兒你都知道?”沈清辭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我剛就拿他狐假虎威過了,我看沈鑫現在條件挺好,就怕他為五斗米折腰。”
這個為了一斗米就能冒著老西北風擺一晚上地攤的財迷說起瞎話相當大言不慚,拉上書包拉鍊後又道:“還是得做做我媽工作,就算我哥要走,我也不會走,她還能把我綁了去?”
宋蕭野聽完他這番話,覺得自己方才的耳邊風吹得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同時,又生出了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安心來。兩股情緒在胸腔相互交織地扶搖直上,最終匯入眼眸,掩蓋了那常年盤踞其中的偏執,顯出十分難得一見的溫柔。
“嗯。”他眼睛彎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不要走,否則我多麻煩。”
這聲音放得太低,正在專心致志掏書包的沈清辭沒聽見,他從夾層裡摳出塞了“分紅”的紅包,在宋蕭野跟前晃了晃,咧嘴一笑:“來,說‘新年好’。”
過年說“新年好”挺正常,但說“新年好”有紅包拿就是小輩才有的特權了。宋少爺懶得理會學校裡的一切社交活動和人情世故,實在不懂這個年齡段男同學之間“稱爹道兒”的惡趣味有什麼好玩的。
但難得沈小二讓他開心了一回,儘管想留下的原因不是自己,宋蕭野還是頗為配合地進入角色,對著沈清辭掀了一下眼皮:“別總想著孝敬我,留著自己花吧。”
沈小二送錢上門還連著讓兩個少爺輪番拒絕,在這兒乾脆降了一輩,簡直快要懷疑人生。又仔細一想,他和宋蕭野倆人的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犯不著上趕著給自己爭這個頭銜,宋蕭野想當這個王八蛋,那就當去吧。
他也不再廢話,左手把紅包飛快塞進宋蕭野手裡,右手撈起還在對著爪子暗自垂淚的我塞進書包,披著夜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