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多久,直至舞曲自輕柔變得高揚,又重新迴歸柔和,正如少女的波濤洶湧的心境。

“哥哥。”

丹妮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選擇親手撕碎真相的神秘面紗。

是的。

博士的行為,無疑是將這個選擇的權利交還給她本人。

究竟是想要懷揣著糊塗不了了之,繼續假裝幸福地相互陪伴,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哪怕冒著撕破臉皮的風險——均在於她一念之差。

可是,丹妮知道,傾奇者知道,挑起事端的博士更是再清楚不過了,無論她最終做出怎樣的選擇,她和哥哥的關係終歸是回不到從前了。

回不到那樣無憂無慮、深信不疑的時候了。

也許,這才是他的根本目的。

挑撥離間。

是啊。

博士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如果因為他隨隨便便的一番話就對身邊人起疑,她是不是就太過於冷血了?

這樣想著,丹妮垂下眼睫,不再言語。

“丹妮。”

“親愛的。”

反倒是哥哥在沉默中開口,將少女從漫無邊際地疑慮中勉強拉上岸。

“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他知道她此時此刻的猜疑嗎?

他們日夜相伴、相濡以沫,從稻妻一路走來,她最不應該懷疑的就是哥哥了。

可是……

可是,懷疑的種子一旦入土,她便再也不能控制事情的走勢。

丹妮總感覺印象中似乎有什麼事與現實是對不上的。

可每當她發覺到不對,想要深想時,那莫名而來的一點奇思就好像虛無縹緲的雲煙似的,轉瞬便消失在她的腦海深處,無影無蹤,連半點蹤跡也尋不得了。

丹妮搖頭。

可隨即她又點點頭。

博士說的那樣逼真。

愚人眾執行官,第六席。

代號“散兵”。

怎麼聽都不像是臨時虛構的謊言。

是事實嗎?

又或者,此人確實是存在的,卻並非她的哥哥。只是博士想要將這人的身份套用在哥哥身上,誘使他們反目呢?

“嗯?”

少年的音色彷彿春日的細雨,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潤澤的,令人如沐春風。

“你每天在教令院……做些什麼工作呢?”

之前在那維萊特辦公室,商議試驗的事情時,哥哥並不在場。

從那時幾人的意思中,大致能夠推斷出,復刻藥水是由博士主導的專案,生論派負責輔助之。

哥哥不輸於生論派。

他是因論派出身。

在當下這種危急關頭,因論派的學者們負責做什麼呢?

博士說,兄妹二人並非時時刻刻寸步不離。

那麼,丹妮思前想後,哥哥就只有工作時不在她身邊了。

流浪者一滯。

在博士口中聽見熟悉的稱呼時,他就已經準備好了說辭。

他有許多種方法能夠說服單純的少女,博士只是蓄意挑撥而已。

可他未曾料到,她會另闢蹊徑,會選擇這樣的問題。

實際上,他在教令院的學者身份不過是個幌子。

是那位頗有手段的智慧之神為了掩人耳目而對外宣稱的說法而已。

布耶爾最擅長的就是這個。

就像她曾經指派了妙論派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陀裟多來充當丹妮的導師,以此洗清她與博士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流浪者與這位重新大權在握的小草神大人訂下了契約。

他會暫時停留在須彌,幫助她去做一些她力所不能及,或者是不便插手的事。

而她將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他自由。

至於流浪者正在幫布耶爾做的那些事情……

神明不便經手之事,自然不利於他們慈愛、仁善的虛名。

這些事……

過去的五百年裡,他做慣了。

流浪者一向沒有多少歸屬感,無論是為至冬的冰神盡忠,還是為須彌的草神效力,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差別。

可是,這些事不能讓丹妮知道。

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他清楚她那可怕的正義感。

一旦被她發覺他雙手染血——哪怕只是曾經的他——他們的關係也必將降至冰點,甚至就此終結。

故而,流浪者猶豫了。

可僅僅在他遲疑的一轉眼間,少女便在他不決的美麗面容上讀到了一切。

她忽地低下頭。

她纖長的羽睫將眸底的情緒遮蓋得嚴嚴實實,從上面俯視竟然看不見一星半點。

流浪者直覺焦躁不安,就好像有數不盡的蛇蟲鼠蟻,在他周身爬動、啃噬,鑽心地癢。

剎那間,他只覺自己猶如審判庭上的犯人,正等待著死刑降臨的一瞬間。

舞曲仍在繼續。

人偶少年與人類少女相擁共舞,他執著她的手,十指冰涼。

不知究竟是憂心身上的寒意傳遞給少女,還是恐懼她發覺到他因不安而手腳冰涼的事實,他們交握的雙手從十指相扣逐漸脫離。

直至最後,他手心僅剩的只有她游魚般滑膩的指尖。

“那麼,哥哥……”

須臾,丹妮再度抬起頭來,她的眸中已沁出晶瑩的淚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加入愚人眾的?”

“為什麼會加入愚人眾?”

她的質問劈頭蓋臉而來,如海潮奔湧,使平素無所不能的人偶少年全無招架之力。

他該怎麼回答?

“是……是因為我嗎?”

少女的聲音細若蚊蚋,說到此處更是微不可察。

可即便如此,流浪者依舊能清楚地分辨出她語調中濃重的自責意味。

“是因為哥哥沒錢撫養我,所以才會誤入歧途的嗎?”

流浪者驀地瞪大一雙美麗的杏眼。

任憑他絞盡腦汁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會這樣想。

胸中霎時五味雜陳,酸甜苦辣交織在一起,使得流浪者豔絕的面容一片空白。

如果有了心臟,就會體驗到這種喜憂參半的感覺,體味到酸楚混雜著甘甜,最終得到苦不堪言的滋味,他寧願自己從最開始就不要長出心來。

她是相信他的。

即便是在真相幾乎已經大白的情況下。

可是她在為他找藉口,不惜將一切罪責都歸結到自己身上。

是為了不讓他難過嗎?

還是為了維護他們之間差不多已經分崩離析的關係?

可是,他怎麼值得呢?

就連他最初接近她的理由都只是因為有趣,為了取樂……

五百年來,支撐流浪者活在人世間的唯一原因,即是仇恨。

他自詡三度遭到背叛,自詡被所謂的親人欺騙,母親、兄弟、朋友。

然而,到頭來,他真正得來的親情,真正得來的家人卻是因為他的一個謊言。

搖身一變,他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不……”

“不是的。”

“我,我沒有加入愚人眾,丹妮。”

“這是假的,是博士騙你的。”

他急忙解釋,語無倫次

“是嗎?”

聽見他的話,少女勾唇一笑。

像是欣慰,又像是自嘲。

“那麼,散兵呢?”

“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嗎?”

“是博士,在騙我?”

“不。”

“不,丹妮。”

“我的意思是……”

流浪者再度張皇地解釋。

然而,事情卻越描越黑。

好巧不巧,恰在此時,一曲終結。

午夜亦是如期降臨。

那維萊特宣佈了舞會結束。

幾乎是同一時刻,少女便迫不及待地掙脫了他的雙手,頭也不回地朝向舞池邊離去。

舞會是歡愉的。

起碼對於大多數普通的人類而言。

儘管這場歡宴已經持續了四個小時之久,但是在場的眾人大多並沒有盡興。他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抱怨著時光如梭,面上卻依舊流露著難以自抑的笑意。

可之於流浪者,今晚與五百年以前發生在踏鞴砂那場巨大的變故,幾乎完全沒有區別。

而一切的罪魁禍首——

多託雷。

他依舊逍遙法外。

流浪者猛地轉身。

果然,始作俑者正佇立在舞池邊,觀望著這邊的動向,一點也沒有落下。

見他惡狠狠地注視,博士高高舉起手中的酒杯,遙遙地,如同挑釁一般。

他甚至不需要親眼看見,就可以想象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臉。

但今夜,流浪者無暇顧及他和他那些該死的陰謀詭計。

他必須跟丹妮解釋清楚。

思及此處,他一咬牙,朝少女離去的方向追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