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夢境世界那可怕的稻草人手中驚險逃脫後，意識再次回到了屬於我的人類身體，回到了荒謬的現實世界——扭曲尖塔。
我和克羅齊亞站在一扇古老的石門前，巨大的圓輪石門向兩側翻滾，顯出一條幽暗的隧道。
數只蝙蝠掠過頭頂跳出，那活生生要吃人的惡面和螞蚱似的有力後腿再次驗證了耶古娜·萊娜耶·米戈的話——人類是烏桑邪惡生物技術最後的實驗品。
我們踩著佈滿苔蘚的階梯走下這幽暗陰森的螺旋隧道。
它就像是塔壁這面鏡子將外面的隧道原原本本本的映照到這片空間。
不同的是，周圍牆壁上鑲嵌著許多古老生物，從它們的古怪樣貌和現代海洋生物的類比，極有可能是遠古時期遺留下的海洋生物化石。
“它們是活的。”克羅齊亞這樣說道。
八角海星用毛團的觸手在壁燈上點了一團暗紫色的火焰、長鼻海馬將身子蜷縮成一個完整的球形，模仿我們走路的迴音、遠古珊瑚群從藏在底部的微小口洞中撥出極具刺激性的氣體、雙頭章魚蠕動著龐大的身軀在頭頂的巖壁上快速移動。
這些冒昧的生物彷彿沒有注意到我，它們各自生活在這片幽暗的窟洞，互相捕食——點亮火焰的八角海星在雙頭章魚滑過後，就消失不見了。
“別在意這些失敗品，它們已經進化的夠久了，可還是老樣子。”
克羅齊亞踩了踩腳下的一塊褐紅的階梯：“這隻螃蟹的身體成長到這樣大後，捕食和代謝能力退化到連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都不如了，只能被嵌在這兒當個臺階。”
我們繼續向下走，視野越來越寬闊，階梯越來越陡峭。
我驚訝地發現，裡面和外面的空間構成十分矛盾。
從外面看這座扭曲尖塔，勉強能有一個房屋的寬度，而且就像我描述的，它的扭曲不僅僅是螺旋結構的階梯，更是一種視覺上空間被扭曲後又詭異拼湊成理應如此的人類高塔。
但是塔的內部除了剛開始進入時透過的由遠古海洋生命構建的隧道，之後的路段完全是一片廣袤的灰色地帶。
克羅齊亞停下腳步，轉身面向我：“愛萊曼，我們認為你值得對話，所以並不介意你瞭解到關於我們的許多秘密。當然，我們對此也沒有任何想要隱藏的想法。所以我帶你來到了這裡。”
“克羅齊亞，在見識到你們驚為天人的科技與智慧之後，我實在不知道我究竟有哪裡值得你們這樣費心，奧爾默·克萊多作為人類頂尖的科學家，他的價值不僅是學術界，就連政府的首腦們都為他在各種意義上開綠燈......”
“這就要問烏桑的態度了，事實上，我只是第一批進行人類實驗的倖存者。不過你可以看到，在這次的旅程中，烏桑完全沒有去打擾你，這足以說明我們的誠意。”
聽到這話，我不得不驚訝。
在我原有可能的推測中，喬舒亞西里·克羅齊亞會是烏桑擬態的人形，現在他沒有絲毫隱瞞地說出人類實驗這一刻，就意味著我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誤區。
“這裡是亞爾德萊特納姆宮，在你搭乘德莫羅號前往帕裡娜小島時，應該注意到沉沒於海下的古老建築倒影。”
我的確見過那些宮殿群，可此處空無一物。
克羅齊亞拍拍手，在一陣短暫的沉寂之後，世界的灰白色開始變動，地面劇烈搖晃，雲霧突然從無邊無際的空中蔓延下來，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規模巨大的水龍捲。
它掀起狂風，降下驟雨，將這片灰白的世界染上海洋的深邃與冷漠。
周圍的一切變了樣子……
此刻我們站在某一流動的膜上，與波濤洶湧的海面僅隔著薄而透明的一層液體。
巨浪在腳下沉浮，原始海洋下龐大的身影們遊動其中，甚至還有幾隻大概五十米長的巨型鯨類突然從海面騰躍而起，撞向我們所在的位置。
好在這層液體十分柔軟，在輕微地凸起後就將那隻海洋巨獸彈了回去。
事情遠沒有結束，就在那些巨鯨打算再次嘗試的時候，大海深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急速遊動的銳鳴！
這聲音出現的那一刻，整個海洋頓時騷亂起來，幾隻有著河豚體軀的魚類甚至拍打背部棕黃翅膀向陰暗的天空逃避。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我整個頭皮發麻。
那是一隻粗壯的觸手，僅僅是觸手下的一個吸盤就有一棟樓房的高度。
飛速逃跑的鯨魚們此刻早已被觸手們抓住拖進深海，而大海之下浮現出一隻巨大的雙頭章魚頭顱！
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的巨大與可怕。
當那沒有任何器官的腦袋突然掀開面板層層覆蓋的膜類生命體，一排排兇惡的利刺將巨大鯨魚們吃下肚的時候，我顫兢兢跌坐在地上。
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這一層薄薄的液體，惡臭和血腥味一併鑽進我的鼻孔，胃裡翻江倒海。
在三條巨大觸手以無比的巨力向我們砸來時，周圍再次發生改變……
我們被包裹在一層透明的氣泡中。
這裡應該是海底深處，見不到任何光亮。
當我抬頭向上方望去，意外感到熟悉。
氣泡向前移動，克羅齊亞點燃了一團細小的紫色火焰。
這點火焰沒能讓周圍變得光亮，卻讓我的視線變得清晰無比。
藉此，我得以看清這裡的樣貌。
一個古老戰場，到處都是屍體，它們面目全非，骯髒的血液和被毀壞的某些生物器官漂浮在周圍，吸引了不少深海生物前來啃食。
在這沒有陽光照射的黑暗深海下隱藏著許多神秘而恐怖的狩獵者。
就在我的左側，一頭龍鱗鯊，我認為它應該這樣稱呼，它身長數百米，渾身覆蓋著堅硬如鐵的鱗片，而它那鋒利的牙齒有著撕裂堅骨的強大力量。
它正在癱倒的石柱下進食一塊巨大生物的頭骨。
當我想要避開它，試著移動到另一處闊平的廣場建築時，克羅齊亞阻止了我，示意我先躲起來。
緊接著，一隻新的生物出現在這深海之淵中，而它就從我剛剛要移動的那個廣場上突然浮現，它的外形像一隻巨大的魔鬼魚。
在我們的頭頂，深潛於黑暗之中的群體，也察覺到了這個不速之客，它們的身軀閃爍起微弱的磷光，讓這片區域看起來像魔幻的星空。
血腥瀰漫......
畫面再次變換，這次我們來到了戰場的另一側，而我驚愕地看著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塊石碑，竟和夢境世界中那塊一模一樣！
尚還沒來得及去仔細思考，頭頂冰冷的氣息和一道微弱的亮芒劃過！
我膽怯地抬頭望去，一條龐大而狡猾的巨型水母悄無聲息地遊動著。
它的巨大軟觸如漆黑閃電，在水中揮舞，尋找著獵物，它透過身體上閃爍的熒光，吸引了小型魚群的注意。
小型魚群原本平靜地遊弋著，但當巨型水母靠近時，它們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紛紛躲閃。
然而，那隻巨型水母的軟觸竟張開鋒利的喙，掀起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小型魚咬碎。
鮮血浸彌著周圍的海水。
可這並不是令我心驚肉跳的一幕，就在這時，一隻龐大的海洋恐龍循著血味悄然出現在我們身後。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那隻蛇頸龍的視線向我們這裡看了一眼！
或許是我們太過弱小，它隨後向前猛衝，在動感的流線體下，如一道疾風衝向巨型水母，用巨大而鋒利的牙齒狠狠地咬住的三條軟觸……鮮血與海水震動，染紅了整個水域。
……
一座巨型原始島嶼。
高大的林木圍繞在那片島嶼周圍，氣泡緩緩浮動到灰色天空之上。
林木包圍正中心存在某個巨大的祭壇，因為距離原因，我無法看清楚。
似乎在進行祭祀。
那些生物的動作就像我曾在帕裡娜小島時見過的怪誕遊行。
就在我好奇地投向目光想要一探究竟時，周圍的景色再次變化，這回出現在我視野中的是一隻烏桑！
沒錯，一隻烏桑！
它沒有任何動作。
喬舒亞西里·克羅齊亞示意我看向它手中端著的一個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向那個呆立不動的盒子裡面望去。
“這是什麼！？病毒！這樣大的病毒...動，它動了！”
我有些語言錯亂，很難想象這個酷似病毒的白色球體竟然是活物。
“[薩洛瑪]，球形宇宙生命體。它們是宇宙中進化最完美的病毒，即便是烏桑，一旦被它們盯上，下場也會像剛才看到的那片遺蹟一樣。”
“！這麼說，剛才我看到的是......達姆萊克·利魯諾的文明！？”
“存在於夢境世界的達姆萊克·利魯諾文明那片古老遺蹟，因為......而毀於一旦。”
有人曾在夢中見到過恢弘的城市遺蹟，廢墟之間散落著殘破的石柱和扭曲的雕像，高聳而扭曲的斜塔凌空而立，石階蜿蜒而下，痛苦的呻吟迴盪在廢墟之間。
在黑暗籠罩的未知區域，進化與退化並存，生命與死亡同在。
我在碑文上見證了這段歷史。
[薩洛瑪]呼喚黑暗深淵......達姆萊克·利魯諾的文明從地球上抹去......不，應該是將這一文明的靈魂剝離到夢境世界，而殘餘的軀殼全部埋葬於深海之下連同黑暗世界的恐怖深淵。
畫面再次變動，這一次，我們應該是回到了現實世界。
因為這裡出現了許多精密的儀器和裝置，巨大螢幕上的畫面顯示著關於我的一切。
從接觸卡里斯特先生開始，到安帕農場結束。
“為什麼我的行蹤會......”
“愛萊曼先生，歡迎您再次來到這裡。”
我的驚愕被打斷了，當我將目光移向那說話之人時，竟有些不可置信——耶古娜·萊娜耶·米戈！
準確的說，它是佔據這副肉體的烏桑，這座前哨的領導者，
“再一次，我不記得有來過這裡。”
“忘記是很正常的，愛萊曼先生。”
他的舉止和在恩格里酒館遇見時同樣優雅，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可真是一位紳士。
“每一次您都會帶給我驚喜，這次也不例外。”
警員米尼亞趁著我愣神的功夫一把奪過盒子，他巨大的力氣將我摔到冰涼的地面，很快就將我捆綁在凳子上。
“這只是讓你冷靜一下。”克羅齊亞拍了拍我掙扎的肩膀後走到米戈的身旁。
“說的沒錯，這也是為了我們種族的存活與延續。”
“你們已經得到想要的了，快放開我！”
這繩子的材質很特殊，我越用力，它勒的越緊。
“愛萊曼先生，如果我們只是為了得到一個盒子，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您沒有注意到嗎？這可真不像您。”
耶古娜·萊娜耶·米戈頗為惋惜地說道。
“......”
“您在來的路上已經見過吉爾伯特和他的同族，多庫珀們穿越時間的秘密已經被我們知曉，您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技術還不算成熟，但毫無疑問這次得到的資料將會更加完善。”
我的反抗顯然是徒勞的，他們甚至都不理會我的反抗或是唾罵，在將我放置在角落後，就離開了。
它們沒有虧待我或是進行任何折磨，只是限制了我的自由。
食物和水還是按時送來，有時送食物來的是奧爾默·克萊多，這時我才有機會了解一些外面的情況。
我託他幫我帶來一些書籍，他雖然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為我帶來了幾本。
螢幕上閃爍的畫面都是我在這四十多天的旅程中遇見並經歷的一切，它們比我還要了解我的處境，在我昏迷期間的記錄同樣十分詳細。
這就像是由無數個微型攝像機拍攝下來的紀錄片。
不過，有一部分上面並沒有，它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前幾天還有繩子捆綁著我，之後幾天繩子已經被撤下去了。
我能夠在這間屋子自由走動，但無法再和任何人接觸。
我在這間屋子中尋找可能的線索。
除了桌子上擺放的兩份檔案什麼都沒有，這就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上面的一份檔案詳細記錄了我的語言、行為、心率、精神狀態等等，這其中也包括莫吉和蟲子波利的去向以及黑曜石盒子閃爍的頻率。
而另一份檔案則是關於[達亞]，上面記錄。
在五十年前，達亞們駕駛佈德拉利克多槳大帆船從夢境世界來到這片詭異空間尋找烏桑，希望能夠利用靈魂轉移技術打破它們不能登下佈德拉利克多槳大帆船的詛咒。
因為詛咒的束縛，實驗成功機率只有2%，所以一直沒有成功。
然而在幾個月前進行試驗的11只達亞中竟有兩隻成功替換成了人類身體，並且成功登上陸地。
達亞遵守承諾，將被薩洛瑪侵佔的一隻達姆萊克·利魯諾個體送到烏桑的手中。
一個月前，達亞襲擊了烏桑的前哨，並抓走了幾隻烏桑的幾名科學家。
這成功惹惱了烏桑，它們用它們特有的手段對達亞進行精神控制，並且要向授予它們智慧的偉大[智者]獻上這份忠誠的禮物。
檔案上的內容大概就是這樣......
幾天後，我和耶古娜·萊娜耶·米戈再次展開了對話。
“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您的靈魂中有我們要知曉的秘密。”
“你讓我出賣靈魂？耶古娜·萊娜耶·米戈，我當你是位商人，我不認為你們會同弱小的人類做交易。”
“這並不算出賣靈魂，愛萊曼先生。我們在進行平等的交流。這幾天您已經知曉，我們是比人類更高等的文明，不論是肉體還是智慧。”
“但我們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侵略行為，只是希望能夠進行些實驗，您或許不知道，我們的智慧是被賦予的，我們需要向[智者]懺悔，否則下場就會和達亞一樣。我們這支小隊在宇宙搜尋時，發現了地球這顆[被遺忘者]留下智慧的星球......您可以看到，我們有求於您。”
“欺騙可不是誠意，你們傷害了卡里斯特，並欺騙我來到這裡。”
“我們並不否認，愛萊曼先生。不過這不是我們能干涉的，[監視者]正將目光放在這裡，人類中有一句話叫做‘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法’,這是迫不得已。”
“那好，我問你，在我之前或之後的實驗失敗品們去了哪裡？在我將靈魂交給你之後，你們會怎樣對待我？我能得到什麼？”
“......”
耶古娜·萊娜耶·米戈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對此，我不能向您透露，但對您欺騙沒有任何意義，我從您的心裡讀到了您的想法。”
這位烏桑首領隨後，向我說了這樣一番話：“人類是渴望進化的種族，對於人類的歷史，恐怕沒有哪個人類能和我們相比。”
“我們認為人類有一天能夠揭開古老智慧留下的秘密，成為更為強大的宇宙文明。所以我們嘗試用人類身體做實驗，研究它們的靈魂構造，身體進化的基因。愛萊曼先生，我要向您說明一點，人類和宇宙生命的融合，一定會向著更高階文明進化！”
“這並不是要說服您而故意誇大人類這一種族，而是人類的靈魂代表了人類獨有的精神維度。它是內在的本質，包含著情感、意識、意義和價值體系……人類的靈魂賦予了人類對美、善和真理的追求，激發了對自身和世界的意義探索；它與情感和情緒密切相關，包含著愛、喜悅、悲傷和希望等複雜的感受；它賦予了共情和關懷的能力，以及對藝術、音樂、文學和創造力的欣賞與創造。人類的靈魂也會充斥著貪婪、仇恨、偏見和暴力等消極情緒，正因為人類的靈魂是一個如此複雜而多維的概念，我們才無法做出準確解讀。”
“而您，愛萊曼先生，您是我們目前尋找到的最適合的樣本，每一次的實驗，您都能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穫，所以還請您這次不要拒絕我們，否則我們並不介意，將您和阿爾維吉古路那些實驗失敗品歸為一類。”
耶古娜·萊娜耶·米戈平靜地注視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