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把老黃從夢裡驚醒的,是一陣男人的哭聲,而不是不遠處迴盪在江面上的那些震耳的汽笛。他掀開大衣,從躺椅上坐起,循著哭聲,看見了那個抽搐著雙肩,把頭埋在一堆烤串與一碗羊肉湯中間的男人。

時間是二零零八年某個凌晨兩點半的冬夜,哭著的男人桌上沒有酒。

老黃把目光投向忙碌在自家燒烤攤上的老伴。老伴搖搖頭,表示自己一無所知。

那男人不停痛哭,卻並沒有停止吃東西。他不時一口擼下一整根烤串,或者狠狠往嘴裡灌上幾匙滾燙的羊肉湯,似是想用食物將哭聲壓住,然而總是徒勞,反讓他的哭聲一半壓在喉嚨、一半混在口腔的食物與湯水裡,聽起來像是餓瘋了的獸在拼命撕食自己的肉。

“操,喝個羊肉湯也能喝成這副德行,老子還是第一次看見!”

話語來自老黃的另一桌客人,那裡有四個年輕的男人,冬夜冷若針砭,他們卻在光著腦袋喝啤酒,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無處散發的熱量滲出來,凝成一種叫做乖戾的表情。他們一步三晃地走到男人的身邊,其中一人單手掄起,一巴掌搧在了男人的後腦勺上。

“你他媽是爹媽死了,還是孩子死了,哭得那麼有戲劇性?”

男人的頭被打得一沉,哭聲戛然而止。

“你怎麼不哭了,哭啊,繼續哭,老子喜歡聽人哭!”

這是另外一個年輕人,他說話的同時飛起一腳,將男人踹倒在地,緊接著幾個人一擁而上,對男人拳打腳踢起來。男人像是被打呆了,木頭般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幾人毆打;反而幾個施暴者開始鬼哭狼嚎,快意與痛苦夾雜在他們臉上,油光四濺,每個人的頭上都有熱氣在冬夜裡蒸騰。

老黃起身想上前,卻被老伴拉住。

“幹,身上帶的什麼玩意,這麼硬!”

一個年輕人停止了肆意揮擺的拳腳,氣喘吁吁地俯下身,在男人的身上摸了幾下,身體僵了一下後直起身,手中拿著一把()手槍。

空氣一時凝滯,直到持槍的年輕人喪心病狂的笑聲響起。

“操,跟他媽真的一樣,嚇了老子一跳!”

說著,年輕人拉開了槍身後部的保險,將槍口一一從身邊眾人的面前劃過,最後指向夜空:

“看老子給這死老天來個顏()射!”

砰地一聲槍響,一粒彈殼從槍身裡跳出,迸在年輕人臉上,帶起一小縷熱氣後落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與滾動聲。

年輕人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怪叫,持槍的手一鬆,手槍隨即往地上墜落。

“別扔,會走火的——”有人聲嘶力竭。

聽了這話,所有人都在一瞬間變成了顧頭不顧腚的鴕鳥。但是,並沒有人聽見手槍落地的聲音,眾人側首,看見那個躺在地上捱打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接住了那把槍。

“看什麼看,跑!”四個年輕人反應迅速,作鳥獸散。

捱打的男人緩緩從地上站起。

老黃踟躕著走到男人身前:“兄弟,你沒事吧?”

男人的臉上流著血,不說話,也不擦拭,只是拎著槍站在原地發呆,直到又一聲輪船的汽笛從江面上傳來,他才看了看老黃,又從腰間摸出一把()手銬和一個皮夾子放在桌上,隨即老黃就看到了那個鑲在皮夾上的國徽和下面清晰印著的“公安”二字。

“麻煩把這兩件東西轉交我的同事。”

男人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證件,轉身,沒多久,他看上去有些傴僂的身影,出現在了不遠處高懸空中的大橋上,一步一頓,映著背景裡的城市燈火,像是一個負重行走在無垠光海里的行者,一直到大橋的最高處,他才停下來,爬上欄杆,坐在夜風中俯瞰橋下的大江。

此時的長江,像極了一位全身染滿了婦科病的失眠老婦,睡不著也不願起床,只是儘量將自己汙濁的身軀舒展開,睜著眼看向不見星月的夜空,傾聽著一聲聲不知發自身軀何處的呻()吟。

警笛聲遠遠傳來。老黃看見那個男人持槍指向自己的頭,沒做任何停頓,一星槍火閃過,男人朝著江中墜落,其身體入江時,老黃眼中的江面連一點水花也沒有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