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外人,迎春屋裡的丫鬟婆子也不好再鬧,只好暫時收斂。

但再一見來的人是向來最會做人的薛寶釵,這些丫鬟婆子倒也不怕,所以隻立起來站到一邊,並不肯出去。

寶釵只做方才什麼也沒聽見,一進屋,拉著迎春的手,指著迎春手裡的《太上感應篇》笑道:

“這書裡的故事都是教人向善,也只有你能讀通透了呢。”

這些日子以來,迎春這屋裡的丫鬟婆子見主子懦弱無能,更沒人把她當回事,時不時就為了一點子小事,彼此爭吵,鬧個天翻地覆,哪裡顧得上伺候迎春?

迎春本就是吃虧吃成了習慣的窩囊性子,只圖省事就好,別說阻止呵斥,便是過問一聲也不敢。每日裡由著她們地也不掃、水也不燒,連茶水都沒人管。

饒是如此,她們全無顧忌地大呼小叫,也讓迎春聽著就腦仁兒疼,可也只能忍著,一天到晚地反覆誦讀《太上感應篇》。

此時寶釵一來,見面張口就誇迎春最愛讀的《太上感應篇》,迎春登時覺得口也不渴了,頭也不疼了,笑道:

“正是這話。讀了這書,哪裡還有什麼看不開、放不下的事情?世人只要都看開了、放下了,何愁這天下不太平?”

寶釵本來一直看不上沒才幹又不得寵的迎春,覺得她是個“有氣的死人”。

不過惜春還小,若和玫瑰花探春比起來,薛蟠娶這個廢物迎春,以後倒還好拿捏些。

若不是為了讓薛蟠能和賈家繫結出姻親關係,自己要先拉攏迎春,同時也在這個未來嫂子面前立個威,寶釵才不會巴巴單獨跑來綴錦樓找迎春說話呢。

說著話,寶釵已經走到桌旁的主位坐下,朝迎春招手道:

“你也坐下,咱們說話兒。”

迎春自認為早已超然物外,事事已經達到“無為而治”的境界,但其實她不過是活在自己用《太上感應篇》搭建出來的一方小天地裡,實際上不過是個面活心軟、懦弱沒主意罷了。

她糊里糊塗哪裡看得出寶釵此時故意“反客為主”的機心?聽話走過去,在寶釵下首坐下,聽寶釵道:

“眼瞧著快端午了,你這屋裡的艾草還沒送來?

鳳丫頭何其周到的一個人,又是你親嫂子,通共就你這麼一個妹子,怎麼竟然也全不在意了?”

“反客為主”之後,就是“迎頭一棒”。

寶釵這一句話,先把迎春說成個鳳姐都不管的“小可憐”。

當然,還要讓旁邊的下人聽見,讓這個說法傳出去。

一個在孃家都被嫂子輕視的姑娘,以後嫁到婆家哪裡能直得起腰桿?在寶釵這個小姑子面前,就更再也抬不起頭了。

糊塗蟲迎春仍然聽不出話外音,還只笑道:

“我從來不在意這些,有沒有都無所謂。給我送來,我就使著,不送來,就省了。”

寶釵一進屋就瞥見她屋裡這一群丫鬟婆子各自帶著臉色,卻沒一個人起身過來端茶倒水,也瞧見迎春嘴唇上雖擦了些胭脂,卻還是幹起了皮,便猜到了八分。

此時又聽“廢物死木頭”迎春說出這等沒出息的話,心中愈發竊喜,笑道:

“也虧你什麼都想得開。”

迎春以為寶釵是真心誇獎自己,又補上一句:

“何況若他們都有了,單落下了我一個人的,二哥哥知道了,也會叫人給我送來的。”

寶釵聞言,趁機道:

“迎丫頭你只見過寶兄弟那樣細心的哥哥,又何嘗見過我哥哥那等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真男兒?”

迎春愣了愣,這才想起方才繡橘說的話,不由呆呆“啊?”了一聲。

此時忽聽門外的小丫鬟打起簾子,報說:

“林姑娘、三姑娘來了。”

迎春放下書起身相迎,寶釵卻坐著沒動。

黛玉見寶釵坐在屋中主位,便不動聲色地走去桌旁。

探春明白黛玉的意思,也一同走去桌旁。

迎春見她們如此,也只好隨著陪在圓桌旁坐下。

如此一來,寶釵便被獨自留在主位上坐著,自己也覺得沒趣,只好笑著起身,一邊走來和她們一道兒在桌旁坐下,一邊笑道:

“今兒迎丫頭這屋裡倒熱鬧了,可是趕著有好事呢。”

探春早瞧見一旁的繡橘,情知必是她與迎春主僕情深,先來報了信,便拉住迎春問:

“想來姐姐也聽說了,可是怎麼想的呢?”

迎春這傻憨憨只道:

“這話又可笑了。我又做不得主,也沒法子,還能怎麼想呢?”

黛玉想起香菱,輕輕嘆道:

“二姐姐這個‘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的性子,只怕以後要吃虧的。”

可偏偏這笨蛋迎春根本聽不出黛玉提醒的乃是“你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的意思,只仍笑道:

“吃虧是福,因果是命。‘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一日有三惡,三年天必降之禍’,一切自有天定,人等著就是了,又何去自尋煩惱?這些在《太上感應篇》裡頭可都寫著呢。”

聽得黛玉登時就皺了眉,心下不由發急,奈何迎春自己不開竅,卻也無奈。

探春也聽得一肚子氣,可身為未嫁的姑娘,也不好把婚嫁的話兒說得十分露骨,她憋得難受,忽然轉頭朝一旁的包婆子和郭婆子,發作道:

“二姐姐這屋裡越發地不知禮了!

外頭的婆子,只該在外頭伺候,有事沒事來姑娘的房裡做什麼?”

包婆子和郭婆子自知理虧,更不敢惹探春,只好一聲不吭,紅了臉退了出去。

探春沉著臉瞧向司棋,司棋嚇得趕忙道:

“我這就去倒茶。”

探春冷笑道:

“這等事情也不做,可知是眼裡沒人了。

趁著二奶奶有孕在身,你們得了意,愈發地連臉面功夫也不要了。”

嚇得司棋趕緊灰溜溜要下去燒水沏茶,卻聽探春繼續斥道:

“你們姑娘這兩日沒出屋,難不成你們就連伺候梳洗也馬虎草率到這個地步了?這是誰給她梳的頭?誰給她理的妝?”

迎春的丫鬟嚇得個個低頭屏氣,迎春卻趕緊阻止探春道:

“罷了,罷了,她們也不妨礙什麼,我也沒所謂,何苦來叫大家都不好看?不如省些事倒好。”

寶釵在旁聽著,心中大為喜歡。

選嫂子,當然還是要迎春這樣的軟蛋才好。

便笑道:

“迎丫頭這個性子委實是招人疼,也難為你,鳳丫頭也有些不懂事,怎麼也不偏疼你些……”

“喲,這是誰在背後提我的名兒呢?”

隨著一聲軟中帶硬的笑語,金釧一掀門簾,王熙鳳一陣風似地進屋而來。

她身後還有一人,正是含笑的賈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