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苾很滿意自已選中了阿蝦陪伴前來吐谷渾,當然這首先和她眼明手快伶俐機警的優點是分不開的,但又不完全如此,因為宮內侍女符合上述條件的太多了,做不到的那些早就被淘汰掉了,阿蝦在李苾眼中最可貴的品質,恰是絕大多數宮女們絕不可能擁有的。

別人不說,當初為了調教歐陽蓓兒,即使是祭出了羽毛撓腳心這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也整整花了李苾一個月時間。

調教內容很簡單:所有待在李苾身邊的侍女都必須做到絕不自稱“婢子”,而是自呼其名;不準對李苾一口一個“公主殿下”,要稱她苾兒姐姐。

這兩點看似簡單,在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時代,簡直是石破天驚之舉;更何況,李苾要調教的物件是來自皇宮裡的宮女,皇宮比之外界,規矩更加森嚴,人性與奴性的衝突更加嚴重,李苾初見歐陽蓓兒時的無力感,根源就在於此:她無法去理解一個真實的婢女世界。

她再沒有架子、再善解人意也不行。

因為她是天生身份高貴的前青陽郡主、現青陽公主殿下,她的義父義母是當今大唐帝后,她的生父是所有唐軍將士心目中的圖騰,她的授業恩師是位列百官之首的宰相,她的二哥是方今天下修為前十的絕頂高手。

包括她的丈夫,也得是西域強國的一國之主,才配得上她。

好不容易,歐陽蓓兒是被李苾徹底扳過來了,這也從側面說明一個道理:習慣固然根深蒂固,但環境改變人也是鐵律。

阿蝦剛來到身邊時,李苾有點頭疼,她以為對歐陽蓓兒的艱難調教又要重來一遍了。

而事實上,全調教過程如下:

“我要和你說一下待在我身邊的規矩。”

“婢子敬聆公主訓示。”

“第一條:今後不準自稱‘婢子’!”

“是,阿蝦記住了,公主請講吓一條。”

“這第二條嗎...哎好像有哪裡不對?你等等你等等,我緩緩神...你剛才稱呼自已什麼來著?”

“阿蝦呀?就是我的本來名字,公主不是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說,你切換的也未免太快太自然了...行吧行吧,這是好事,我倒也省心。第二條,今後咱們獨處時,不準稱呼我公主!”

“那要如何稱呼?”

“叫苾兒姐姐。”

“呃...公主請恕阿蝦直言,這樣稱呼,恐怕不妥。”

“有什麼不妥的?我讓你叫我什麼你就叫我什麼,既然到我身邊了,宮裡那些破規矩就都給我扔得遠遠的,你看見蓓兒沒有?當初剛來的時候也是一堆破毛病,還不是被我一一的扳過來了...”

“阿蝦並非此意,阿蝦只是想提醒公主:姐姐兩字,加的不妥。”

“什麼?”

李苾面對阿蝦第二次大腦短暫卡殼。

“公主今年未滿十九歲,阿蝦已經二十了。”

那你敢情是想叫我——苾兒妹妹?

李苾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瞪著阿蝦,不自覺的開始雙手叉腰。

阿蝦坦然迎接著她的目光,滿臉坦誠,毫無侷促不安。

半晌後,先洩氣的居然是李苾。

“妹妹就妹妹吧,反正你確實比我大,這麼叫我也沒吃虧。”

阿蝦笑了:“妹妹兩字加不加的,其實不打緊,阿蝦哪裡又有如此福德,居然敢做公主的姐姐了?阿蝦只是想真心實意對公主說句話:承蒙公主抬愛,選我來你身邊侍候。既如此,自今而後,照顧公主便是阿蝦職責所在,我嘴裡不管說不說,在心裡,都會把公主當作自已的親妹妹那樣去無微不至的。”

李苾聽著阿蝦真誠滿滿的話語,眼眶竟有點溼潤起來。

從小到大,她生命中從未出現過類似姐姐的角色,一直以來,都是她在充當別人的姐姐,無論是對李婉柔、還是對歐陽蓓兒,甚至對阿史那燕。

她和燕之間經歷過生死劇變,彼此心心相印。但燕自小成長於突厥,為人豪爽外向,也沒有漢地那麼多雜七雜八的禮法約束,雖然心思縝密智機過人,畢竟性格線條相對較粗,兩人相處之時也還是李苾照顧她更多些。

阿蝦的出現,是李苾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有一個悉心照顧自已的姐姐,是種多麼幸福的感覺。

有時李苾甚至沒來由的想:柔兒、蓓兒,我現在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你們過的是有多幸福...

阿蝦的表現,和她的經歷息息相關。

她不像歐陽蓓兒幼年時便已入宮,在嚴苛的規矩約束中長大,稍有逾矩之舉,輕則被罰不準吃飯,重則遭藤條抽打,久而久之,骨子裡那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植內心,以至於成了條件反射,所以李苾對她的調教大費周章,傷透腦筋。阿蝦從小在海邊無憂無慮的長大,別說規矩,平時父母忙於打魚謀生,連管她的時間都沒有,小阿蝦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自已學著生火做飯,洗滌衣物,收拾那間家徒四壁的草屋。即使有時生了病,也需要她自已去找漁村裡的醫生求醫,自已給自已煎藥。

她就是棵在野外獨立頑強生存的野草,照顧自已的能力不是錦衣玉食長大的李苾和阿史那燕可以比擬。

即使是李婉柔和歐陽蓓兒,家遭慘變也好、屈身為婢也好,起碼從不需要為三餐飲食擔心,更不可能淪落到露宿街頭。

在阿蝦的眼中,她們個個都算是蜜罐裡泡大的。因為她無論是在家鄉獨自生活的時候,還是在長安當長漂的日子,餓肚子睡大街,都不算什麼新鮮事。

正因如此,阿蝦非常珍惜眼前的生活。

她被長孫皇后帶進宮的時候,已是二十歲“高齡”,在唐代,這個年齡的女子孩子能打醬油的大有人在。僅僅入宮五個月後,就被李苾慧眼挑中,隨她和親遠赴吐谷渾,她身上還沒來得及沾染過多宮裡的陳規陋習。

她依然還是那棵純天然、原生態、生命力超級頑強的流求野草!

端莊挺立在宴會大廳裡的阿蝦,面色平靜,舉止穩健,根據熟記於心的賓客名單,從容將來赴宴的吐谷渾各路王公大臣一一引到他們各自的座位。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侍女服飾,來賓們幾乎以為這是位氣度雍容的大唐後宮女官。

來賓的誤解,和李苾內心的想法,卻是不謀而合。

尋覓到一個空隙,李苾走到阿蝦身邊,悄聲道:“我寫好了一封給皇后阿孃的奏摺,請她封你為正六品司膳、封蓓兒為正六品司設,她肯定會答應。等懿旨送到伏俟城,你們兩人就是堂堂正正、有品有階的後宮女官了。怎麼樣,開不開心?”

阿蝦卻沒有如她所預料那樣喜形於色出言感謝,反倒皺了皺眉:“司膳?苾兒妹妹,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會做菜的?”

“我不知道啊。”

李苾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阿蝦:“我只是隨便給你和蓓兒各指了一個女官官職而已。”

阿蝦頓覺無語,正要對李苾說什麼,一名負責後廚的吐谷渾宮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稟報青陽公主殿下,今日的主菜...今日的主菜恐怕要換一換了。”

李苾眉毛一揚:“為何要換?”

今天的主菜是李苾專門指定的,也是她為顯示自已入鄉隨俗的姿態做出的特別安排——湟魚。

“稟報公主,這道菜的主廚至今不見蹤影,湟魚雖早已備好,無人烹製可如何是好?這道菜的做法僅那名主廚一人知曉,其他人投鼠忌器,無從下手啊。”

“那個廚子不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宴請吐谷渾臣屬的大日子嗎?”

李苾聲音明顯變冷,宮人頭上的冷汗冒了出來:“公主殿下,這名廚師是、是當差在天柱王府,乃王爺的私廚,宮裡的膳房無權役使,只能請他幫忙,他如不肯,我們也...也無法強迫。”

李苾聽到這裡,表情反而平靜了下來,用和善的語氣說:“再去請,就說我李苾以大唐公主的名義,請他來幫我這個忙。”

“這、這隻怕不妥吧?”

宮人遲疑著,抬頭忽然撞見了李苾的眼神,一陣刺骨的寒意瞬間遍佈他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小的遵命!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他轉身兔子一樣逃出宴會廳,只想越快遠離那個眼神越好。

他忽然開始為那名廚師的命運感到擔憂了。

李苾望著他跑遠,口中輕輕唸叨:“不用他,這道湟魚又有誰來做呢?”

她身邊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那就只有待封的尚食局六品司膳——卑職我了。”

李苾猛地扭頭,眼神既驚且喜:“阿蝦,你真的會做菜?湟魚會不會做?”

“我小時候,一日三餐十頓有九頓都是吃魚,我八歲就開始自已做魚,你說我會不會?”

“太好了太好了,那就拜託你了,你放膽去做,只要別燒糊了就好。”

阿蝦白了她一眼:要求就這麼低嗎?

瞧不起誰呢?

你等著吧!

“喂,阿蝦,你小時候唯一不吃魚的那頓飯,吃什麼呀?”

阿蝦轉身攤手:“吃蝦呀,不然你以為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李苾無語的看著她走向王宮膳房,轉過臉來,剛剛還微笑著的神情已經大變,冷厲的雙眼死死盯著王宮大門,右拳悄然握緊。

慕容世傑,我還沒找你呢,你倒先打上門來了?

好,咱們就開始!

天柱王府距離吐谷渾王宮並不遠,不一會兒,李苾打發去的那名宮人就引著一個腦袋大脖子粗的光頭來到了宴會廳門口。光頭歪歪斜斜站在那裡,看著緩步上前的李苾,滿不在乎。

阿史那燕出現在李苾身後,手中持著一柄劍。

“你為什麼故意遲誤我的宴請?”

李苾的聲音還算平靜,光頭繼續滿不在乎:“我是天柱王府的廚子,只為王爺一人效力,沒有王爺發話,其他人的差遣我可以概不領命。”

“你可知這是本公主不遠千里和親前來,第一次宴請吐谷渾全體王公大臣?”

光頭這次連答都不答了,眉眼間滿是“你有能耐就直接去問天柱王”的表情。

我自然是要去問他的,但得是先料理了你之後!

“你可知,李苾前來吐谷渾和親,代表的是大唐天子?你可知,藐視於我,就是藐視大唐?你又可知,藐視大唐,該當何罪!”

李苾聲聲喝問,步步進逼,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光頭面前。阿史那燕把劍遞給李苾,唰的一聲,魚皮劍的寒光映在了光頭眼睛上,嚇得他眯了一下。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今日為何要遲誤我的宴請?”

看到削鐵如泥的寶劍,光頭的滿不在乎終於鬆動了,回答也變得既鄭重、又詳細。

“今日王爺率親軍出城行獵,命我在府中準備膳食,他回府後立即就要用膳,故此我今日不能進宮效力。”

“我今日宴請,慕容世傑偏偏選在今日出城行獵,還特意扣下了為我烹製主菜的廚師,無論怎麼看,他也不像是無心之舉呀?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李苾說著向阿史那燕挑了挑眉,對方莞爾一笑,用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

寒光一閃。

在場眾人來不及眨眼,就看到光頭廚子粗厚的脖子上出現一個大口子,鮮血從口子裡噴濺而出,他雙目凸出,直挺挺倒下,手足一陣抽搐,便即斃命。

全場靜謐了片刻,幾名回過神來的嬪妃和高官夫人才不約而同發出尖利的號叫,男客們也個個面如土色,有膽小的幾乎溜下了桌子。

李苾殺的只是個廚子,但她這一劍,分明是刺嚮慕容世傑的。

在場之人無不是久經宦海,都本能的預感到:一場血雨腥風,恐怕要降臨伏俟城了。

李苾還魚皮劍入鞘,微笑著走回宴會廳。

“一個宵小之徒,不要攪了諸位的雅興,都請繼續用膳吧,尚有主菜未上呢。”

“主菜來了!”

侍者端著碩大的托盤,魚貫進入宴會廳,盤中是一條香氣撲鼻、肉肥味美的湟魚。阿蝦最後一個走進,擊掌說道:“諸位貴人,請品嚐這道金簷四寶湟魚。時間倉促火候稍有不及,諸位海涵,將就用吧。”

李苾又驚又喜,向阿蝦豎起大拇指,身邊的阿史那燕也向她揮手微笑。

阿蝦朝她們點點頭,眼中的內容,李苾和阿史那燕看的明明白白。

這裡的事,我幫你們解決了,現在,去辦你們的事吧。

對,該去辦咱們的事了。

慕容世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