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慕容伏允精心為她們準備的寢殿時,李苾和阿史那燕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因為在殿門處,她們就聽到了歐陽蓓兒的鼾聲。

這個小丫頭能吃、能睡、也能幹,今天給阿史那燕編髮辮、又先後伺候李苾和阿史那燕穿戴好隆重繁瑣的盛裝,實在把她累的夠嗆,來到吐谷渾王宮草草吃了口東西,阿史那燕去平臺找慕容伏允和李苾之前,歐陽蓓兒就坐在胡床上睡著了。

阿史那燕無奈笑著搖搖頭,輕手輕腳上前將她抱起,小心放在大床上,蓋好被子,才返身離去,邊走還邊尋思:李苾說的沒錯,小胖丫頭確實滿有分量的。

李苾和阿史那燕放輕腳步來到裡間那張碩大的床榻邊,長長吐口氣,準備脫衣就寢,往身上一摸,卻雙雙傻眼:這衣服怎麼脫呀?

大典禮服穿戴步驟極其繁瑣,不論大唐的還是突厥的。二位公主雖然穿上後美若天仙,卻壓根兒不會脫,生拉硬拽又實在不成體統,一時都沒了主意,下意識瞥瞥歐陽蓓兒床的方向,又一起搖頭:蓓兒今天夠累的了,讓她好好睡覺吧,實在沒法子,今兒晚上咱倆就湊合和衣而臥算了...

“苾兒妹妹、燕妹妹,禮服脫不下來嗎?我來幫你們脫!”

一個容貌非常特別的侍女快步走來輕聲說,這兩人如見救星,驚喜交加:“阿蝦?老天開眼,原來你還沒睡呢?快來幫我們,這衣服穿著太難受了...”

不僅容貌特別,名字也蠻特別的。

在李苾的和親隨員名單中,侍女只有三人,其中一個還是李代桃僵的阿史那燕,剩下兩人中,一個當然是當仁不讓的歐陽蓓兒,另一個卻是李苾精心從宮女名單中選出來的,也就是此刻趕來救她倆出苦難的這位阿蝦。

阿蝦身量與李苾、阿史那燕同為五尺五寸上下,在女子中非常突出,雙腿筆直修長,面板黃中帶黑,恰如成熟的小麥,一頭微卷的頭髮卻雪白如銀,若非五官與中土之人無甚差別,人人第一眼都準會疑心她是來自大秦的胡女。

阿蝦也確實不是中土人士,她來到大唐乃至滯留於此,純屬偶然。

她是跟著扶桑遣唐使來到大唐的隨船傭人,遣唐使朝見太宗奉上貢禮之後,帶著大唐回賜的絲帛、香藥起帆返航,卻無人注意到有個女傭流連於長安市集中,並未及時登船。

等到阿蝦慌慌張張跑到碼頭,大船早就沒影了,也不怨人家不等她,她要是再晚來一陣子,人家都到扶桑了。

因為她把開船日期記錯了整整三天。

鑑於下一趟返回扶桑的船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無計可施的阿蝦只好返回長安集市去找點能餬口的活計,這時候她幼年學會的一個技能救了她的命。

阿蝦的家鄉,在流求。

是流求,而不是琉球。後面那個更為世人熟知的名字,是明朝洪武年間才有的。

名字不重要,地方,都是那個地方。

阿蝦五歲那年,一個前隋的官員因害怕被新朝清算,漂洋過海來到了阿蝦的家鄉,學著當地人打魚為生,年幼的阿蝦見到外國人很是新奇,就常去那人的住處玩耍。那人有天興之所至,問阿蝦願不願意跟她學漢話,阿蝦爽快的答應了。這一學之下,那名漢人驚奇的發現自已在這海外蠻荒之地,竟然遇到了一個語言天才!僅僅學了一年,阿蝦就可以和老師嫻熟的使用漢語交流,高興之下,老師決定傳授阿蝦一些超綱的學問。

這名漢人是隋朝官員,具體官職是禮部司禮郎中,他熟知隋朝宮廷所有禮節,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這些東西他永遠也用不到了,索性一一講解給小阿蝦聽。

阿蝦學得很用心,在當時,無論她還是她的老師,都不認為學這些有什麼用,之所以一個興致勃勃的教、一個全神貫注的學,原因無非如上所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知識改變命運,任何時候,請記住這句話。

遣唐使要招收隨船傭人了。

這個訊息一經披露,阿蝦當即躍躍欲試,她嫻熟流利的漢話在一干應聘者中簡直鶴立雞群,第一個被挑中,隨船前往大唐。

於是,也就給了她把自已忘在這裡的機會。

實事求是的說,阿蝦真不是故意的。

被迫流落長安淪為成長漂的阿蝦,很快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興化坊一間鮮魚鋪賣魚。

專業對口有多重要,在這份工作中顯露無疑。

從小跟著大人出海打魚的阿蝦,對魚新鮮程度的感知能力達到了恐怖的地步。

某天,魚鋪一位長期供貨的魚販子送來一婁鮮魚,老闆高高興興收下,看到表面一層都是一眼可見的鮮魚,保險起見撥開兩層檢視,依然是鮮魚,就準備爽快的支付貨款,卻被一旁的阿蝦按住。

“老闆,這魚不鮮。”

魚販子臉色立即變了:“臭丫頭胡說八道!我跟王老闆做生意多年,向來誠信經營,何曾給他送過不鮮的魚?縱有幾次魚不夠鮮,我又哪次沒有事先言明?哪次讓王老闆吃過虧?你才來幾天,竟敢挑撥我們?”

老闆也覺得面子上有點過不去,呵斥阿蝦:“胡說什麼?孫兄弟為我供應鮮魚七八年了,何曾濫竽充數過?小丫頭不要自作聰明,一邊兒去!”

阿蝦咬著嘴唇,二話不說搶過老闆手中的魚簍,婁口朝下連連抖動,二人驚呼聲未落,魚便撒得遍地都是。老闆正要喝罵阿蝦,無意間掃了一眼,卻愣住了:地上的魚除了最先的十幾條,隨後倒出的大部分都是顯然已死了數日,有幾條已開始隱隱發臭。

老闆臉色當場變得難看起來:“孫兄弟,這是怎麼回事?”

“王、王老闆,你聽我說,我拿錯了,我拿錯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換魚!”

魚販子無地自容,口中狡辯著,一溜煙跑了。

埋在鮮魚底部那幾條臭魚的異味,也許連長安城的野狗都能瞞過,卻絕瞞不過從小在魚堆里長大的阿蝦。

那天之後,老闆給阿蝦多漲了三成的工錢,並且每次進貨都會把她帶在身邊。有阿蝦這位超級質檢員在,老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來買魚的主顧越來越多,到後來,生意實在太好忙不過來時,給一些大主顧送魚的差事,老闆也派阿蝦去。

對於善於學習、樂於學習的人,機會總是無處不在。

這次她送魚的地方,是位於長安城北芳林門的梨園。

阿蝦的家鄉流求,民間歌舞盛行,每次漁民出海歸來,如果漁獲豐盛,都會在海邊繞著漁船歌舞慶賀,小阿蝦總愛學著大人們的樣子隨之手舞足蹈。

在梨園,她乍一聽到和家鄉大為不同的悅耳音樂,立即被粘住了雙腳,情不自禁的跟著哼唱、舞動起來。她天生臂長腿長,個子又高,舞動起來很是悅目,歌聲也動聽,引起了身旁一位老樂工的注意。

“孩子,你學過?”

“沒有,我就是從小喜歡。”

“想學嗎?”

“想啊!可我、我只是個送魚的...”

“呵呵,那有什麼?如果你想學,明日便來梨園吧,我收你做弟子。”

“真的?謝謝大叔...對了,怎麼稱呼您呢?”

“我乃太常寺協律郎,裴順。”

阿蝦興沖沖返回魚鋪辭工時,王老闆非常不捨,得知阿蝦要去梨園學藝,連忙拉住她叮囑。

“阿蝦,梨園可不是好待的,伺候的都是王公貴族,就連陛下和皇后娘娘,有時候都會去看樂舞。那裡規矩森嚴,你一個外鄉女孩子,一不留神壞了規矩,輕則打板子,重則是要掉腦袋的!你聽我的,如果學一段時間適應不了,千萬別硬撐,還回我這兒來,我再給你加兩成的工錢...”

老闆,說到宮裡的規矩,我要是告訴你我全都懂,你信不信?

天賦這東西,有時候根本不講道理,完全是野路子出身的阿蝦,不到三個月就能嫻熟演奏梨園內幾乎所有的樂器,還學會了一大半的曲譜,裴順看在眼裡嘖嘖稱奇,他當了一輩子樂工,這樣的天賦黨只見過屈指可數的三五個而已。

他越看這女孩子越是喜愛,於是,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李靖率軍大破突厥後,大唐上下都欣喜若狂,包括素以端莊文雅形象示人的長孫皇后。她宣洩喜悅的方式也像她本人一樣斯文:去梨園,聽聽新排演的曲子。

裴順知道長孫皇后要來,所以提前準備好了秘密武器:阿蝦。

皇后出行散心不會大肆張揚,梨園最多知道今日會有貴人來看演出,怎麼可能事先知道來的是長孫皇后本人呢?

這就看出關係的重要性了:裴順的親哥哥,正是太宗和長孫皇后身邊的內侍令裴松。

梨園雅室軟簾後,長孫皇后正襟危坐,小口抿著最喜歡喝的桃花飲,耳邊傳來的是最喜歡聽的《慶善樂》,愜意的微閉雙目,沉醉其中。

忽而,長孫皇后的眼睛睜開了:今天這位樂手有點特別,不但技法純熟,演奏如林間鳥鳴,而且這段聽過無數次的熟悉樂曲中,怎麼多了一種味道?《慶善樂》音調柔和,仿若山中小溪潺潺流過,今天曲中為何聽出了海潮澎湃的餘韻?

軟簾被長孫皇后的貼身侍女撩起:“皇后娘娘傳樂手入見。”

裴順嚇了一跳:他安排阿蝦演奏是想給皇后娘娘聽點不一樣的東西,難不成弄巧成拙反讓娘娘不快了嗎?

裴順剎那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如果皇后娘娘聽了不高興,我就一口咬定是這個新來的樂手自作主張!

他錯了,錯得相當離譜,當她看到長孫皇后把阿蝦叫到面前,慈祥的拉住她的手,眼睛都直了。

長孫皇后凝視外貌特點鮮明的阿蝦,輕聲問:“孩子,你不是中原人士吧?”

“回稟娘娘,民女是流求人。”

“流求人?你是怎麼到的長安?”

“回娘娘的話,民女是遣唐使座船的僕佣,因貪戀長安繁華,遊玩忘形,以致誤了船期,只好滯留長安漂泊度日。機緣巧合之下,得協律郎裴大人賞識,收入梨園學藝。也正因如此,民女今日修來了八輩子的洪福,竟有幸能為皇后娘娘演奏。娘娘,民女所奏,您聽得還勉強能入耳嗎?”

“呵呵,你彈得很好聽,樂聲中竟隱藏有潮漲潮落之感,我很喜歡。我猜想,你彈曲時,必是想念起了家鄉故土吧?”

“娘娘明鑑日月,正是如此。”

長孫皇后拉著阿蝦的手猶自沒有放開,她上下認真打量阿蝦,感慨道:“彈曲如你這般動聽的年輕女孩子,本宮原以為這長安城中僅有一個,沒想到,今天居然又遇到了你。”

“娘娘盛讚,民女愧不敢當,民女初學乍練,琴藝怎麼能和青陽郡主相比?那不是米粒之光之比皓月嗎?”

“哦?你知道本宮適才所說的是苾兒?”

“當年中元之夜長安城樓郡主的一曲《陽春白雪》,滿城之人只要是長了耳朵的,誰不如聞仙樂?民女只恨當時遠在流求,無福聆聽,實在為之神往。”

長孫皇后笑而不語,想了想,問道:“你落落大方,禮儀分毫不差,難道是在什麼地方學過嗎?”

“民女幼時在家鄉,曾跟隨老師學習。”

“你的老師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老師說,他是棄國無家、隱姓埋名之人,從未對民女提及過真實姓名。”

長孫皇后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改朝換代之時,這樣的情況不勝列舉,毫不為奇。

“本宮問你,願不願意進宮侍奉我?”

阿蝦當下後退兩步跪倒在地,一套規規整整的肅禮如行雲流水,叩拜完畢抬起頭:“民女謝皇后娘娘恩典。”

長孫皇后滿意的點點頭:“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回娘娘,婢子阿蝦,二十歲?”

“阿蝦?”

長孫皇后眉峰一擰,馬上想通了緣由:“這名字似有不雅,換一個吧。”

阿蝦再次跪倒:“婢子斗膽,求皇后娘娘準我保留此名。”

長孫皇后一愣,但隨即微微一笑:“準,你繼續叫阿蝦好了。”

李苾早就聽說皇后宮裡有個極擅音律的宮女,但不知具體是誰。她這次為自已挑選侍女時選擇阿蝦,跟音律完全無關,只是因為她注意到了阿蝦的家鄉——流求。

李苾不忍心讓家在中原的侍女們隨自已遠赴吐谷渾,但阿蝦例外。對她來說,長安也好,伏俟城也罷,反正都離家萬里,又有什麼分別?

並且,帶著阿蝦來還有個意外的好處,只不過此時李苾並不知道罷了。

“阿蝦,把我倆脫下的這兩件禮服收好,你也早點兒去歇著吧。明日我們設宴,蓓兒今天太累了,到時候你隨我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