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晃晃悠悠地透過安州北門,城門洞中,一名甲士上前攔住馬車進行盤查。車伕隨即遞出一枚木製腰牌,甲士接過,一看其上“太醫署”三字,連忙恭敬地將之還給車伕,隨即大喊揮手,令哨卡放行。

這輛看上去並不起眼的馬車中,坐著的卻是當今天下最具權威性的醫官:皇家太醫署太醫令,馮德清。在他的指示下,馬車馬不停蹄地轉向城東,直奔韋府而去。

馮德清提著藥箱,在王總管的接引下步入內室。李雲姒見馮德清進入,忙從床榻上爬起。

作為當今聖人的近侍,馮德清明白,醫術倒是其次,辦這種差事,一定要學會揣摩聖心。

自長公主的訊息遞迴長安,便有風言風語提及公主有意裝病,為的便是待在安州避禍。但無論是有心在外陰圖不軌,還是抗拒聖令拒不返京,都是當今聖人的大忌。

馮德清俯身見禮:“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

李雲姒見到馮德清,如同見到救命稻草一般,忙從胡床上跳起,上前幾步扶住他。

李雲姒一把扯下面紗,馮德清抬頭一看,不由得暗自心驚,李雲姒面上、脖頸裸露的面板,皆是大片大片的斑塊,顯然便是癘風的症狀。

“陛下果然還是掛念本宮,馮太醫,求求你救救本宮,這副模樣,本宮實在是沒法活了!”

“殿下,可有延請本地郎中醫治?”

李雲姒哭道:“這副模樣,若是傳出去,讓本宮以後如何自處?這才修書一封,懇求陛下派太醫來。”

馮德清眼珠稍動,即使這些症狀,也並不能一定確定公主患有癘風。除非……他想到了一個法子,外部的症狀好作假,但是人體的本能反應,卻騙不了人。

馮德清扶著李雲姒,坐到一旁胡凳上,為李雲姒搭脈,不過片刻便皺起眉頭。隨即自一旁藥箱中取出銀針,扎入李雲姒手腕,但那手腕卻紋絲不動。

這下馮德清慌了神,銀針刺入卻毫無反應,這絕對證明邪風已經入體,公主殿下應是癘風無誤。念及自己還與之近距離接觸,難免也會沾染些許。於是連忙起身向李雲姒行禮。

“怎麼樣馮太醫,本宮這究竟是不是癘風?”

馮德清:“殿下放心,微臣這就開下藥方……”

李雲姒神情激動,一把抓住馮德清:“馮太醫,若難以診治,本宮這就安排動身,隨你回長安,進太醫院醫治……”

馮德清面色一變,連忙退後跪倒行禮:“殿下,微臣來之前,陛下特意囑咐,若殿下病勢嚴重,可免去舟車勞頓之苦。待病勢痊癒,再返回長安……”

李雲姒:“不……阿兄……阿兄不會不管我……”

馮德清:“微臣這就為殿下開下藥方,殿下務請按時按量服用。可定期吩咐病坊的醫官來為殿下施針……”

言罷,馮德清完全不顧在內裡捶胸頓足的李雲姒,飛快地去一旁書案上尋來紙筆,快速寫下一紙藥方,交給一旁侍女長纓。

隨後,馮德清退至門口,向李雲姒行禮:“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馮德清一路奔至府門口,一名小廝跟隨相送,直到馬車聲消失在巷口,方才關上府門。而正室之中李雲姒的那出戏,才算是完美謝幕。

李雲姒一臉興奮,拽過長纓:“快,快去將那陸見找來,本宮要重重賞他。”

時隔半月有餘,陸見再次進入韋府,但這次的心境,較之上次卻有了根本的不同。

上一次,陸見孤身到此,抱著生死一搏的想法來到這裡,向這府裡的主人教授了這個膽大妄為的計劃。

陸見不敢想,倘若謀劃敗露,被按上欺君的罪名。自己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雖說自己和李雲姒算是共謀,但是她畢竟是天家的公主,而自己不過一介草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終究是一個美好的設想。

而此次,陸見心中志得意滿,連腳步都彷彿輕快了幾分。他知道,有了這次的功績,他這個四處遊方的夜郎中,就算是能和這安州城最為尊貴的人說上話了。

東樓上,李雲姒正在撫琴,雖仍唱著先前那首曲,但心境不同,似乎連本來哀婉淒涼的調調,也帶上了些許歡快的節奏。

一曲終了,長纓恰巧帶著陸見行入。陸見叉手躬身為禮。

“草民恭喜殿下,得償所願。”

李雲姒回過頭,笑意盈盈。雖然為了裝病而曬出的黑斑仍然存在,但仍難掩她的傾城之貌。

“這次多虧了郎中,先前本宮答應過,若此事成,必有厚賞。郎中如有什麼要求,儘可以提。”

陸見深施一禮,言語不卑不亢:“先前曾經告訴過殿下,草民肯為如此行險之事,並非為了金銀財寶。殿下若一定要給,不若散給城中窮苦百姓,一來扶危濟困,二來也為殿下,為天家增添些許美譽。”

李雲姒聞言,淡然一笑:“好,這樁事,本宮便應下。既然陸郎中不肯收財貨,那不若本宮將你推薦入安州病坊先做個博士,憑你的能力,升為病坊醫監不過時間問題,將來也有機會進入太醫署,這樣平步青雲才不算沒了郎中才華。”

陸見又笑著搖搖頭:“多謝殿下美意,但如此追逐功名利祿,也實非陸某所願。”

李雲姒聞言,面上泛起驚奇,定睛端詳了陸見片刻,忽而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本宮從小到大,便沒見過你這號人!錢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想要什麼?”

“草民聽聞,安州府衙的醫署,正缺一名醫監。”

李雲姒聞言,差點從琴旁跳起來:“病坊當博士,回頭進太醫署你不去,卻非得去府衙,當一個八品醫監,天天去牢獄中為囚犯看病,你圖什麼?”

陸見欲言又止,沉默著。

“如不能明言,恕本宮不能保舉。你應當知曉,按大唐律,若你在醫監任上失職,作為舉薦人,本宮也定受牽連。”

陸見咬咬牙,似是終於下定決心,躬身行禮:“安州大牢裡,有個人我得去見見。”

“官差,還是囚犯?你若要見,我讓元慶去打個招呼,不就成了?”

陸見嘆了口氣:“是囚犯,一個尚未進牢的囚犯……”

李雲姒突然笑起來:“我明白了,是崔家人,對不對?”

陸見有些訝然,但並不驚愕。對方身為安州唯一的天家人,隨便查查,就能將他陸見查個底兒掉。

陸見點點頭:“是”。

李雲姒:“是崔柏遠,對不對?”

陸見點頭,木然地看著李雲姒,李雲姒想了想,隨即也釋然,命長纓取來紙筆,當即為陸見寫了封舉薦信。陸見懷揣著舉薦信,辭別了李雲姒,隨即出門,快步離去。

另一邊,本來靜謐的鄉試考場,忽然進來十餘名官差,二話不說直奔考場最盡頭的一間號房。

那間號房中的考生,正在筆走龍蛇,抄著衣袍白色襯裡上早已寫就的文章,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忙將衣袍遮起,拿著筆桿裝模作樣。看到官差圍攏在號房旁,這考生登時便動了怒,扔下筆拍案而起。

“你們幹什麼的?”

“捉拿舞弊嫌犯。”為首的官差一身皂衣,面如刀削一般稜角分明,板著臉,倒有幾分鐵面無私的味道。

“哼。”考生輕笑:“你們知道阿爺是什麼人,就敢來抓,啊?告訴你們,崔德福崔老爺子,那就是阿爺的阿爺……”

為首的板面官差也冷笑一聲,二話不說進入號房,揪著考生的脖領子提溜出了號房,隨手扔在地上。

“知道嘛,崔醫監的二郎,崔柏遠,是吧。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在差爺們面前耍威風?”

言罷,官差們一擁而上,將崔柏遠扒了個精光,而後在他衣袍白色襯裡上,尋到早已寫好的文章。

“人贓並獲,帶走!”板面官差一聲令下,若干名官差便推搡著崔柏遠向外走去。

陸見站在闈場外,看著官差們推搡著崔柏遠,將之架上一輛驢車,向著安州大牢的方向揚長而去。

陸見面色複雜,咬牙切齒,右手不自覺地用力,將捏著的那封李雲姒給的舉薦信揉得皺巴巴的,他口中喃喃:“盈兒,你再等等,陸大哥馬上就替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