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長纓在前帶路,引著陸見穿越迴廊,向韋府大門行去。方才未及觀賞的府中景象,此時盡收眼底。
迴廊兩側,府中的房屋錯落有致,朱牆青瓦,還有整塊條石砌成的基底,欄杆上栩栩如生的浮雕,都在昭示著府主人尊貴的身份。
在長纓的引導下,陸見再次來到那扇朱漆大門前,兩名小廝恭敬地開啟大門,陸見微屈上身向長纓致意,隨即便邁步行出。
府門外的巷道中,此時卻有些喧鬧,陸見定睛望去,卻見幾名身著短衫的街痞正在圍著一名少年毆打著,不堪入耳的喝罵聲不斷傳來。
“你家阿兄,不過也就是個藏頭露尾的野郎中,豚犬一般的人物,還敢吹牛高攀上了韋府?”
“就是,崔家看門的崔老頭,囑咐我們關照一下你倆,少讓你倆在這條街上亂竄,告訴你吧,這地界除了公主,就是崔家。不是你們能待的地方!”
“我家阿兄確實去了韋府,不信,你們等他出來……”被圍在中間毆打的少年不忿地辯解。
陸見聽聞少年的聲音,趕忙快步上前,這聲音他聽得真切,正是和自己相依為命,形同兄弟的阿魏所言。
“你們放開阿魏,有什麼本事,衝著我來!”陸見雖明知自己並非幾個街痞的對手,仍然鼓起勇氣義正言辭地喝止對方。
阿魏聽到他的聲音,掙開人群跑了過來,雖然鼻青臉腫,面帶淚痕,卻仍不失勇敢地站在陸見身旁。那幾個街痞聞言圍攏過來,看著陸見二人。
“我道是誰,原來卻是你這野郎中。”領頭一人哂笑著,伸手就來抓陸見的衣領,被陸見伸手開啟,於是擼起袖子便要動手,韋府大門處卻傳來一聲嬌叱。
“住手!”
陸見回頭看去,正是侍女長纓出言阻止,她身後兩名小廝拿著碗口粗的木棍向幾名街痞逼來。
“夜郎中為我家殿下診病,日後便是我們韋府的座上賓。你們誰要是再為難他二人,惹怒了殿下,就是元慶來整治你們了!”
長纓的話無疑威力十足,安州城裡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或許不識得公主本人,但一定都認識這位公主的近身侍女,加之曾在安州軍中任職果毅校尉的元慶早就聲名在外,又豈是幾個普通街痞能招惹得起的?登時一鬨而散。
陸見本以為公主的家僕與其他大戶無異,皆是事不關己,卻未曾想這位長纓還願為自己出頭,心下改觀了些許,帶著阿魏一同上前行禮。
“罷了,這幾個欺軟怕硬的東西,倘若再來,你直接告訴我便是。”長纓看著幾名街痞落跑,仍是忿忿。
陸見辭別了長纓,帶著阿魏向住處走去,轉過街角,阿魏便一臉興奮地搖晃著陸見。
“阿兄,那韋府裡漂不漂亮?那長纓阿姐可真好看。整個安州城裡,怕是都找不出第二個那麼好看的娘子。”
陸見有些心疼地看著鼻青臉腫的阿魏,伸手輕輕按了按他臉上最大的一塊淤青,阿魏疼得咧起嘴來。
“疼嗎?”陸見有些心疼阿魏:“回去給你敷些藥膏。”
“疼,也不疼。”阿魏想了想,偏著頭看向陸見。
“怎麼說?”陸見聞言疑惑。
“捱了他們的打,臉上當然疼。但是一想到阿兄以後就是韋府的座上賓,又有公主殿下的侍女撐腰,便不那麼疼了。”阿魏認真地回答。
陸見聞言輕輕一笑,拉著阿魏快步返家。
前幾日,聖人派出的使者一進安州城,這訊息便在城中各色人等中傳播開來。小小一個安州,並非邊塞,又久無大事,這使者便定是奔著公主來的。
永穆長公主是當今聖人的異母妹,數年前下嫁韋會,便隨駙馬來到此地。
自神龍皇帝匡正社稷以來,歷代聖人為了避免再度出現天后臨朝的局面,對於精明幹練,善於任事的女性宗室都多有防備,而永穆公主也不能倖免。
韋會尚在時,朝廷不過任命刺史,對駙馬與公主行跡多有監視。但自前年底,韋會對時任京兆尹的王鉷多有不滿,得知一樁事關王鉷殺人滅口的秘辛,便在家中多言了幾句,隨即被愛嚼舌根的下人傳了出去。
王鉷暗中羅織罪名,隨即逮捕了韋會並在獄中下了毒手。公主從此便在安州孀居。可聖人仍憂心長公主的才幹和影響力,試圖召公主回京。
初時,公主以為亡夫守制為由推辭。可如今,無論如何也難以再推脫。聽聞天使降臨,不甘於返京被監視幽禁的公主,便稱病,以圖逃脫這樣的命運。
半靠聽說半靠猜度理清這事情脈絡的陸見,不由得也心生幾分悲涼與對公主的同情之意。芸芸眾生眼中的天潢貴胄,尚且有如此不得已之事,身為底層的平頭百姓,又將何以自處呢?
陸見勉力收起思緒,人生命數難以抉擇,但路怎麼走,卻可以自己選。
韋府偏院中,李雲姒正立於籠前,逗弄著籠中的一隻畫眉。身後隱隱響起甲葉的碰撞聲。元慶在院門處站定,叉手半跪。
“怎麼樣?都打聽清楚了?”李雲姒扭頭看向元慶,面上不見波瀾。
“陸見此人只是一遊醫,平日四處行醫,從不問病患出身,也並不貪圖金銀財帛,在百姓之中,頗有聲名。只是……”
“只是什麼?”李雲姒聞言神色一緊。
“兩年前,陸見因草菅人命,被官府下獄。告發者乃是崔氏二子,崔柏遠。一年前崔貴妃誕下皇子,陸見才因大赦而出獄。”
“哦?”李雲姒思索片刻,又定下神來。
“卑下多番查探,未聞陸見與可疑之人來往。此番他接近公主,應是有事相求。”
李雲姒聞言,淡淡一笑:“本宮不怕他有事相求,只怕他是別有所圖。”
“卑下會一直盯著他,若他別有所圖,請為殿下殺之。”元慶語氣堅定。李雲姒卻神色淡然,面無表情。
須臾,長纓行入別院。元慶見狀行禮退下。
長纓行至李雲姒身側,看著李雲姒逗弄畫眉。
“殿下,真的甘冒此險?”長纓神情不解,輕聲道。
“本宮的阿兄,不止是阿兄,還是天下人眼中的聖人。聖人的話,便是金口玉言。即便是手足,也不能抗旨不遵。”
“可不管在哪裡,安州也好,長安也罷,殿下終究是長公主啊。”
李雲姒神情慼慼,看著籠中的畫眉。
“長纓,你說這籠中的鳥兒,和外面的鳥兒,能是一樣的嗎?”
長纓聞言,神色一滯,看著李雲姒將籠門開啟,畫眉撲稜著翅膀,鳴叫著飛走了。
“磨墨吧,本宮修書一封,來與我那阿兄請罪。”
書房內,宣紙鋪開,長公主在紙上筆走龍蛇。片刻後,書信落成,她將信箋捲起塞入信筒,而後封上火漆,轉向侍立一旁的長纓。
“此去長安一千八百里,讓元慶派一騎劣馬,去信六日,我阿兄若心生懷疑,遣醫士來查探本宮,也至少須行十二三日。如此二十餘日,足夠。”
長纓接信轉身。
“陸見醫方所需之物,可曾備好?”李雲姒又追問了一句。
“回殿下,都備好了。稍後奴婢為殿下安排。”
“好。”李雲姒心下稍安,移步向偏院而去。
不一會兒,偏院之中便支起一張藤椅,李雲姒躺在藤椅上,長纓拿來一塊剪出大小不一洞口的黑布,蓋在李雲姒身上。
陸見所開醫方,乃是令李雲姒利用幾樣簡單物事,便可在短時間內形成癘風病的症狀。
先利用開洞的黑布,造成差別日照,在面板上形成斑塊。隨後每日就寢前,將炒糊的黑芝麻磨成粉,與蜂蜜拌勻塗抹,可令毳毛脫落,加之李雲姒早年打馬球曾經傷及手腕,如此便可形成完整的症狀。
癘風病是一種傳染性頑疾,陸見有把握,對這種傳染病的恐懼與抗拒心理,一定能使聖人收回成命。而別無他選的李雲姒,也只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完全依照陸見的醫囑,試圖在短短二十天內形成足以騙過太醫院醫士的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