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摧百里,陋室書聲寂;提筆書平寇,拔劍著鐵衣。

定虜於雁門,討逆在河西;惟願效平陽,此身護天地。”

與先前總是哀怨幽婉的曲調不同,此番的調子中,平添一股肅殺與豪邁。伴隨隱隱傳來的金鼓之聲,竟能給人一種千軍萬馬撲面而來的錯覺。

江時修聽著這曲調,一時間竟有些心潮澎湃。公主所唱此曲之中,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心境的真實寫照呢?

本來立志戡亂定難,以王佐之才成就一番事業,最終卻不得不在各方的傾軋之下被操縱,被推擠著,過成了如今這種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模樣。

而江時修在聽過此曲之後,也終於明白為何那個雄才大略的當今聖人,也要對自己的這位長妹百般提防。她雖然也不過是個生於深宮之中的女子,卻難得地,在詩句之中透出一股不亞於男子的豪邁氣概。

詩句尾聯之中,更是提到平陽公主——高祖第三女,以女子之身聚攏義軍,打下了半個關中,為大唐立國建下了不世功勳。

欽佩之餘,江時修也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作為聖人御批任命來此的刺史,他的職責就是監視這位長公主。雖然心中惺惺相惜,但兩人天然地便站在對立面上,令江時修不由得在心底升起一絲悲涼之感。

一行幾騎來到門前,隨從下馬,向門房遞上名帖要求通報,等了不過半柱香的光景,韋府的朱門便吱吱呀呀地開啟,長纓帶了幾名侍女出現在門口,齊齊行禮。

“殿下有請江使君正堂一敘。”

江時修跟著長纓,向正堂行去。他雖然來此赴任已逾半年,但來到府上面見公主,卻還是頭一遭。

正堂之中,客座早已設好。李雲姒正襟危坐在主位之上,面前隔著一道屏風。江時修上前叉手行禮。

“臣安州刺史江時修,冒昧打擾,望殿下見諒。”

“江使君,請坐。”屏風後傳來李雲姒清澈的嗓音,令人聽來心曠神怡。

“江使君到任良久,理當本宮前往拜訪,但癘風未愈,不能成行,還請使君勿要掛懷。”

“臣不敢。”江時修聞言,不由透過屏風看向主位上隱隱約約的窈窕身影,心中更是沒來由地泛起一陣惋惜之感。

江時修早知癘風患者的可怖模樣,聽聞公主有此頑症,心中既惋惜,又同情。如同意外尋獲一塊美玉,卻發現其上遍佈微瑕。一念及此,甚至泛起幾分失落來。

正在出神的時候,只見侍女長纓端著一隻酒壺款款而來,右手執壺,左手託底,緩緩傾倒著,將江時修面前的玉質酒樽盛滿。江時修見酒液呈鵝黃色,撲面而來一股水果清香,不由得向壺上多看了幾眼。

酒壺是銀質,壺身上陽刻著篆體“酉點一絲”四字。

“江使君,此酒乃是一位西域胡商所售,他每歲往來中原與大食,總會帶些奇珍異寶。此酒乃是用一種名曰柚子的胡果所釀,味道清冽回甘,江使君不妨嚐嚐。”

江時修聞言,心中只覺驚奇,便端起碗遙敬李雲姒,隨後二人分別將樽中酒液一飲而盡。

“此酒卻是不凡。”江時修笑道:“只可惜,自天寶年至今,安西諸鎮相繼失陷,如今往來的胡商,卻是愈發稀少了。”

“可惜本宮只是女兒身,否則,倒頗想披堅執銳,為阿兄上陣擊賊!”聽聞江時修的嘆息,李雲姒也憶起四方國土失陷的無奈現實,不由感嘆。

李雲姒說完,便突然地有些懊惱。江時修本就是聖人派遣而來的刺史,自己方才那一番話,本是一片赤誠之心,但若就此傳入別有用心之人那裡,無疑將被曲解與誤讀。

她正兀自思量著,該說些什麼把方才的失言圓過去,卻見江時修自几案後站起,叉手深躬。

“這是何意?”李雲姒見狀不由得有些慌神。韋府與各任刺史久來井水不犯河水,但這種微妙的平衡極度脆弱,一旦聖人有心打破,那兩方的和諧景象便會瞬間崩塌。

“方才在府外之時,只聽殿下在東樓唱曲。江某雖只一書生,卻也常懷戍邊衛國之志。早先任郡守之時,便在河東整軍備虜,但終究難得施展夙願。”

江時修頓了頓:“聽聞殿下曲聲,江某竟是熱血沸騰,頗有子期遇伯牙之感。只嘆未能早來此地,一聞雅韻。”

李雲姒聽江時修之語,心才隨之放下些許。隨即便笑起來。

“這有何難?長纓,取琴來。”

長纓聞言離去。但江時修卻連忙跪地為禮。

“殿下,臣下今日冒昧來訪,已是逾分,若還勞動殿下為臣奏曲,於禮不合,臣下恐萬死莫贖。請殿下收回成命。”

李雲姒聞言,便笑了笑:“也好。”

“臣今日來,還有一事要稟告殿下。”

“江使君請指教。”

“崔家二子崔柏修,今日午時押往大牢之時,被劫遇刺,目前生死不知。臣下已令緊閉四門,全城大索。萬望殿下加強防備,勿要讓賊人乘虛而入。”

聽江時修的這番提醒,李雲姒不由得有些感動,從主位上站起,隔著屏風向江時修行禮。

“感謝江使君提醒,本宮會吩咐元慶加強防範,若遇到賊人,當就地擒拿,解送州府。”

“如此謝過殿下,江某便告辭了。”江時修施禮告別。

原本江時修來此,是想設法探聽公主對崔柏遠的消失是否知情,但與公主接觸這一番下來,他已經確定,陸見帶走崔柏遠一事,公主絕不知情。

他將此事大概告訴了公主,想必以公主的聰慧,也定能很快想通其中緣由。

只是從他的角度來看,便必須敦促手下,儘快找到崔柏遠,如此一來他才算對各方有個交代。

江時修馭馬和隨從一同返回府衙之中,一名幕僚卻從大門處焦急地走來。

“使君,方才有眼線來報,陸見將崔柏遠帶到了濟世堂……現在,得信的馮既白等人已向濟世堂趕去。”

“命眼線密切注意,若有異動及時報我。”江時修頓覺長出一口氣,幕僚領命而去。

崔柏遠現身,算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但江時修知道,看似微現波瀾的表象下,是安州各個勢力展開博弈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