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鼾聲,夜間新住進來的旅客,潮溼黏膩的被單以及簡陋木床下老鼠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讓他近乎崩潰,一夜未眠。

八點半,陸辰安身心俱疲,稍稍恍惚了一陣兒。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憂傷

我也忘了自己是永遠被鎖上

不管我能夠陪你有多長

至少能讓你幻想與我飛翔

賓士的木馬讓你忘了傷

音樂停下來你將離場

我也只能這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冗長的手機鈴聲把他從短暫的夢境中叫醒,他有些費勁兒的拿過手機,揉了揉乾澀的雙眸。

望州的手機號,面無表情。猶豫了一下,彷彿又像是想起什麼來,表情嚴肅起來。

沒錯,是“望天”教育機構打來的電話。

“您好,請問是陸先生嗎?我們這邊是‘望天’教育培訓機構,看到您投的簡歷是一位英語老師是嗎?”

標準的話務員聲音,乾淨,彬彬有禮。

“是的,我有意向當一名高初中英語老師。”

稍稍頓了頓,他認為自己只能勉強教初中了,甚至連初中自己都有點兒畏懼,畢竟已經很久沒有再碰英語了。

焦慮,慌張,驚喜。

由於沒有十分的把握,甚至七成的底都沒有,陸辰安把時間約在了第二天的上午九點。

花了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把初高中語法只是重新粗糙但全面的回顧了一番,慢慢找回了暌違時久的感覺。

第二天,不到五點鐘便睡不著了。他略帶疲憊得起床洗漱,七點鐘的時候把知識點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饒是如此,心裡面仍然七上八下,安靜不下來。

高德地圖顯示只有不到五里路,步行只需要半個小時就可以了。但是高德地圖他對他來說還有點兒陌生,有時候自己還看不太明白,常常走錯路線。

他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在八點鐘的時候趕到了約定的地點—星雅辦公大廈。

心跳加速,胸腔劇烈起伏,像是剛衝刺完一百米。

徘徊,猶豫,不安,心裡掙扎。

“請進,陸老師是嗎?”

陸辰安帶著幾分忐忑與激動,慢慢地上了第三層寫字樓“望天教育”基地。

寬敞的房間,華麗的裝飾,數十間教室整齊規整,十分氣派。一瞬間,窘迫與自卑襲上頭來,這是第一次他感覺到自己狹窄的視野被撕裂,像平靜的湖面突然颳起了颶風,翻江倒海。

來往的工作人員,整齊的職業套裝,優雅高貴,略帶幾分凌然。

一身還是樸素的學生裝的是陸辰安,微渺如塵埃,扞格不入。

“對,我是,我是來應聘初中”

“我們這邊呢已經瞭解過了,下面請您進行試講吧。”

一身精緻西裝的女士,瞥了一眼陸辰安。商業微笑下,語氣乾淨利落,略微有些不耐煩道。

“初中語法內容主要包括,包括以下四大塊兒內容。下面,我們”

“陸老師,請您把我當做學生正規授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來一遍好嗎?”

陸辰安因為緊張,略帶口吃。沒有完整的話語再次被打斷。

“哦哦,好。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有點兒緊張。我好,那我重新來一遍哈。”

“嗯。”

像極了一個小丑,眼前的這位面試人員,居高臨下,不屑一顧。

“上課,同學們好”

“陸老師,就先講到這兒吧。請您回去等通知,有訊息我們會第一時間告訴您。”

二十分鐘後,面試的女士一臉淡然率先從明亮的教室大步走出來。陸辰安稍稍愣神,尷尬的笑容下滿是疲倦與落寞。

走出星雅大廈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並且颳了少許的涼風。

此刻的陸辰安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連一顆塵埃也不如。他緩緩地走到寬闊的青年路一側,來往的人群,匆匆的腳步和車流,心情低落到極點。

很顯然,他被拒絕了。這是離開學校的第一站,灰暗。

清楚地記得第一次來望州的時候,是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那時候心情也很灰暗,但是想到要去上學了,儘管有種種束縛,但至少人生還是有無限可能的。

這多麼像是一個諷刺,闊別四年,再次來到這裡,彷彿是在驗證自己的笑話。

風力在逐漸加大,兩旁的花草樹木開始搖晃起來,不多時,陰沉的天空開始落雨。

行人更加匆忙,車輛在大街上像是螞蟻搬家,亂糟糟一團。陸辰安,精神恍惚,身上溼了大片,在一家水餃館停了下來。

老闆生意很好,寬敞的房間顯得很擁擠。陸辰安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這一刻,身邊的嘈雜竟讓他有幾分踏實。

掩飾,隱藏,人海中被弱化。

玻璃窗子濺起的水花,有幾分模糊,外面行人疏落,偶有一輛疾馳的車,濺起渾濁的水花。然後快速消失在視線裡。

點了一份素面,一小口一小口咀嚼,彷彿人間的最後一頓晚餐。

思緒慢下來,全身的疲憊都壓在上面,如飢似渴。

外面風雨交加,雨勢越來越大,並且絲毫沒有減弱的意。儘管如此,房間內的顧客,也開始一個一個地減少。最後只剩下幾個嗜玩遊戲,沒有工作的小夥子,要了幾個小菜,兩聽啤酒,一邊打遊戲一邊罵罵咧咧。

角落裡的陸辰安,顯得那麼孤單與無助。

雨停的時候,已經下午一點半多了,天空開始逐漸放晴,甚至炎熱一下子撲上來

陸辰安出了門,突然出來的暖陽晃得他睜不開眼睛。準確的說是,他害怕,彷彿內心所隱藏的東西一下子被曝曬乾淨。

沿著大道漫無目的地走,內心深處像是長滿了寄生蟲,自己的精神全都被一點一點兒蠶食掉了。

走到龍城花園的時候,他迂了一圈,緩緩走了進去。

柳綠花紅,迎風暗香,園子寂靜,剛下過雨,還沒有人來。

他找了一個涼亭坐下,蟬鳴開始響起,飛鳥時來又去。

許是晌午,一人枯坐,腦袋很快昏沉起來。伴著蟬鳴,不知不覺靠著長椅睡了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是一陣電話鈴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怎麼樣,你還在這裡嗎?”

蘇冰打來電話,一如既往讓他感覺到不一樣。似乎,蘇冰和剛才面試的那一群人是一個等級的,比自己高貴。

而陸辰安認為,和這樣一個人走得近,他會感覺到自己也受到了尊重。

“在,我還在這裡。”

“那你找工作了嗎?”

“我,我,還沒有。我還沒有找工作。”

猶豫,窘迫,讓他說話無法連貫起來。

“我上次說的,你真可以考慮考慮。”

她的語氣裡似乎還帶著幾分焦切。

“好,我知道了。”

“嗯,我,我,謝謝你”,頓了頓,他補充道,語氣堅定,厚重。

“我,我其實已經找過了,但是面試不怎麼好。估計是沒面上。”

猶豫了一會兒,他坦白道。

“為什麼?我感覺你挺優秀的啊,為什麼面不上?”

蘇冰的語氣陡然上升,不知道是擔心還是不太能相信。

“是不是你太靦腆了呢?這裡的工作要求都不算太高的啊,上次我一個同學還沒有費力就找到了兼職呢。”

蘇冰的語氣,極客觀,甚至有一些責備的意味兒。

聽到這裡,陸辰安心裡像是潑了一盆冷水。

“自己真的差到這樣了嗎?”一片枯葉落在地面,發出轟隆的聲響。

“其實沒有關係呢,機會多的是,只要你願意。”

“嗯,好。”

蘇冰很快掛了電話,陸辰安陷入了沉思。

一直到暮色盡了,他才回到住處。擁擠的房間,此刻竟顯得幾分空蕩。

依舊潮溼,但這次他沒有多想,甚至連鞋子也沒脫就躺床上了。

凌晨三點,依舊醒著的他決定回鄉,至少先回到故鄉看望奶奶,然後再做生計。

大約四點鐘的樣子,他準備睡下了。這時候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

略帶幾分驚詫和感動,是她。

“我給你找了一份工作,你願意去看看嗎?”

陸辰安讀不出她的表情,似乎她說話的語氣永遠都是這樣一個調子,被人工程式設定了。

儘管如此,陸辰安還是眼眶微熱,一股暖意湧上來了。這個人並沒有拋棄自己,或者說這個人還記得自己。

“我相信你可以的,你真的很不錯,明天去試試吧。”

“我,我”

“好。”

稍頓了一下,他堅定地回答。

大抵是這樣的人最迷人吧,有吸引你的地方,且很堅固。然後,你永遠也猜不透,看不懂。

陸辰安沒有發現,在她的世界裡,早就走不出來了。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兒呢?陸辰安有些害怕了,他不敢相信電話那頭的她是真實存在的,惶恐,激動,讓他陷入沉思。

然而,第二天陸辰安按時間到達那個地方之後,卻失望了。那是一份酒店服務員的工作。

雖然很不情願,但他還是按照流程走了過場,並且還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式,甚至有一份合同都快要簽下了。

是拖延症還是頭腦混沌,亦或是自卑讓他變得畏首畏尾,他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常常會做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的事情,然後後悔。

比如這份工作,比如分明不喜歡的事情,因為某某原因還是去做了蹩腳的演員。

“我聽我同學說你放棄了是嗎?為什麼?”

蘇冰有點兒不解道。

“不為什麼。”

陸辰安在電話那頭語氣低沉,半壓著不悅。

“我準備回去了。”

說完便掛了電話,沒等蘇冰反應過來。

他知道自己此刻很醜陋,沒有尊重她,但是卻還是這樣做了。

陸辰安的感性,或者不能控制的情緒,讓他沒有原則,這就註定了他很難獲得心靈的平靜,很難活得通透,過得幸福。

比如此刻,他又忽然想起了那晚上的事情,以及近來她語氣的平淡。

細細捋縷,他發現其實自己一直都在寄生中掙扎。

九點的望州大道,擠滿了行人,匆匆來,又匆匆去。

他依舊迷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了電話。

“你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一聲不吭就沒有動靜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蘇冰略微沉默,平靜地說道,並聽不出來任何指責。

陸辰安很迷惑,他完全亂了。因為他感覺她在等自己的電話,就說明自己對他來說挺重要的。然後,分明是責備的語言,在她那裡卻是那樣平靜,彷彿在陳述一件簡單的事情一樣。

那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沒什麼。”

陸辰安語氣低沉,此刻卻像極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理虧得不敢大聲說話。而上一秒自己還是很生氣的,甚至要歇斯底里地告訴她“你說這是為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嗎?”

“這個工作怎麼了?況且我還是託我同學的哥哥才給你推薦到的,你就算是不喜歡也不該這樣一聲不響地就把電話掛了吧。”

蘇冰很顯然是生氣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表現出來。

“我是個本科生啊,你覺得去酒店當服務員合適嗎?並且還是你給我幫忙才找到的。我”

陸辰安突然鼻尖一酸,仰頭望著天空,眼淚就快要出來了。

他感覺自己好卑渺,明明被世界打了一記重拳,卻是自己理虧。

“你的意思是這很丟你面子是嗎?”

“難道不是嗎?”

“好,我明白了。那你掛了吧。”

此刻,冰冷再次襲上心頭。所有的幻想一下子又全部落空,整個世界都在平靜地諷刺自己。

“我現在已經差成個這個樣了嗎?”

熱淚快速湧上來。手機摔在地面,冰裂紋頓時開花。他蹲下身,抱頭痛哭,自己於她於世界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這一刻,他再不管街頭異樣的眼神,放聲痛哭。

他明白,自己已經被全世界拋棄了。

忽然他更能理解《麥田裡的守望者》的霍爾頓,小小年紀,該是怎樣的絕望。

學校勒令退學,家人壓迫,社會淺薄庸俗虛偽,自己無處可去。

但他還有自己的救贖,可愛的小妹妹菲比。

而自己,一無所有,連自己也沒有了。

近來悲歡,生死,無人問詢。

回到房間,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並在網上訂了回家的票。

下午一點半,驕陽炙烤著,一股一股熱浪隨著輕淡的風兒湧過來。

陸辰安拖著行李箱,汗流浹背望著眼前人潮如織的火車站,倍感煩躁。

在車站外逗留的乘客,三輪車、的車司機以及各種商販的叫賣聲,在炎熱的天氣裡顯得那麼擁擠,突兀。

買了一瓶礦泉水,快速走到車站,並且檢票進了候車廳。

候車廳裡,各色的人群,熙熙攘攘,小孩的哭聲,情侶交談的嬉笑聲,還有一些因為不知名的矛盾的叫罵,頓時讓他感覺有些頭暈目眩。

三點半的火車,此刻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很想坐下來,但是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人和行李,他只能拉著行李,站在一處人少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撐不住了了,一路上的疲倦和近兩天的缺覺,讓他站在那兒也快要睡著了。

把行李靠在牆邊,他去廁所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發現旁邊付費按摩的座椅已經騰出來三個椅子,想也沒想,他走過去,並且坐了下來。

真的是累壞了,坐下的那一瞬間,彷彿把整個世界也給卸了下來,渾身輕鬆。

沒過多會兒,他眯上眼睛,儘管周遭各種喧囂嘈雜,他還是很快進入了夢鄉。

“你就是看不起我,酒店服務員這樣的工作,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酒店工作怎麼了?這個不需要人來做嗎?”

“哈哈,其實你也是打心底看不起我的對不對?”

“是”

“喂,請你站起來。這裡的座位不付錢是不能坐的,你看不到上面的字嗎?”

一位清潔工過來,聲音有些粗暴,瞬間把陸辰安從睡夢中驚醒。

慌張,害怕,他以為自己已經錯過了檢票時間。

看到熒光字顯示的時間是兩點零三分,懸著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

他並沒有在意清潔工阿姨的態度,心裡直默唸著“原來這是一場夢”。

起身,看到自己的行李箱被碰倒在地面,並且有行人來回觸碰也沒有主動扶起來的,瞬間感覺到一種人間特有的荒涼與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