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要認識我麼?”
望著牆角處斜臥著的拮据光束,陸辰安不置可否。
腦海裡快速地掠過無數種畫面,明媚與憂傷交織疊雜,怎麼都看不清楚。
寫了一半的詩句,似乎開始潰爛了。
可她的那句“你還要認識我麼?”仍在腦海中迴盪。
她總是那般毫不費力地改變著自己的軌跡。
所有的思緒重疊再重疊
顫抖著雙手給過去的過去蓋上郵戳
將因果郵遞給落寞
才清楚我們命中的山河
是怎樣一點一點斑駁
慶幸我的世界
後來漫天遍野地雪落
—陸辰安
所幸,在畢業前的一個月,陸辰安還是透過認真的態度,拿到了行政學的合格證書。而老潘,差了十分,陸辰安感到可惜卻又意料之中。在這一點上,他感到愧疚,亦無可奈何。
拉回漫長記憶碎片,如同他的表情,呼吸也變得複雜。
風颳得很急,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擠進來的風,把玻璃窗子被吹得乍響,微微晃動。陸辰安脫了鞋子,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半臥在床上。
手腳冰冷,他點了一支菸,靠在床頭,陷入了沉思。
時光覆滿了塵埃,日子變得笨重而遲緩。
僅僅也只是半年的時間,但是陸辰安卻感覺已經過去了好多年。
瑣碎,荒誕,沒有生機。
那段冗長的失修的路基,註定讓未來的疾馳的列車明目張膽的脫軌,不是嗎?
老潘的話是認真的,只是不是他父親的決意。老潘父親缺的幾個重要崗位,基本上都是正牌985高校優秀畢業生,面對老潘的皺起的眉角,那一刻自己像極了貧瘠的小丑。
2010年的熱夏,世界一切正常,蟬鳴寬闊,山花綠樹,蒼翠欲滴,只有一個人在平坦的人行道上,望著車水馬龍,望著簡單又普通的十字路口,慌張得迷了路。
“吉安大學”四個燙金而腥紅的字眼拓在畢業證上,校園驛站看起來眼花繚亂,各種被處理物品擺滿了那片空曠平坦的地面,舊的沾了歲月的痕跡,新的彷彿從來就沒有使用過拉著各色行李的人群,安靜,熟悉又陌生。
隨著老潘去英國留學,大家各奔西東,那年盛夏的故事畸形殘缺,戛然而止。
陸辰安害怕光,在無數個白晝裡,失去了方向。
七月,他沒有回鄉,從高原而下,五十個小時的硬座,一路顛簸。抵達望州的時候是七月的第一個凌晨,三點鐘。
夜空暗寂,星子疏落,暈黃的燈火,更添幾分落寞。
從站口湧出來的人群,很快消失在廣場的一角。只剩下叫賣充電寶、住宿的商販們,聲音廖寂,清遠,空曠。
此刻,單薄的行李,在陸辰安手裡竟顯得那麼沉重。
飢餓、茫然、無助,疲憊讓他愈發恍惚。
第四,是給空白的紙上畫上五線譜,每一行都好像是世界的遺囑。
第五,是騎單車過陌生的馬路,在擁擠的人海中躊躇。
第六,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寫書,一個人拼歲月拼圖。
不遠處的“肯德基”店裡傳來宿羽陽的充滿故事的嗓音,像極了此時此刻的自己。全世界都是空洞的迴響,自己被隔離在生活之外,無人問津。
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靠在旁邊的馬路牙子坐了下來。
但看了看微信餘額,他還是沒有底氣去肯德基吃一頓好的。
四點半的時候,道路兩側的便宜一點兒的早點鋪子陸陸續續地開門了。
“一碗小米粥,一籠小籠包,再加一個茶葉蛋”,陸辰安有點兒虛弱的向老闆道。
陸辰安並沒有狼吞虎嚥,反倒是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嚼得很細了也捨不得嚥下,像是這世上的最後一頓早餐一樣。
米湯很稀寡,小籠包也很粗糙,比魏爺爺(青南縣,陸辰安老家的一家魏記早點)家的包子鋪差了十個檔次都不止,饒是如此,早飯依然花掉了二十塊錢。
坐了良久之後,從廣場那邊拎著各種行李包裹的客人越來越多,伴著灼熱的空氣,店鋪開始變得擁擠和混亂。
陸辰安才皺起眉頭,緩緩地從人群中退離。
此刻,竟比不上一片凋零的枯葉,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甚至不曉得自己能做什麼,只清楚一點,不可以回到故鄉。
徘徊了很久,決定要先留在這個城市,謀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於是,他又走了很久,找了一家相對比較便宜,環境又還說得過去的“溫晴”旅館住了下來。
熬了整整三個晚上,此刻,陸辰安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一進房間放下行李,連鞋子也沒脫完,只是微微一躺,便失去意識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了。陽光透過簡陋的玻璃窗子,灑進來幾片暗光,彷彿在努力地證明這裡還有個活人。
這是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旅社,單間,五十一天,中下等。八平米的房間,逼仄狹窄,而且比較潮溼。只鋪了一張簡陋的中空木床,和一扇極小極小的窗子,不開燈的時候,和深夜沒有什麼區別。
儘管這般壓抑,但此時能卸掉身上的疲倦,他還是很滿足。
“辰安,你回去了嗎?”
望著螢幕上亮起的一條資訊,是蘇冰發來的。
這是QQ訊息,而那條手機資訊“你好,你是哪位?”,已經在自己的手機裡快過期了。
那夜半的語音,給陸辰安灌進了太深刻的冷。
讓他感覺,平時隔著螢幕跟自己聊天的那個人,已經被現在的真相稀釋乾淨了。
彷彿過期的食品,再也沒有之前的味道。
外面吵吵嚷嚷,隔著門和樓道也覺得刺耳。這裡住滿了外地來的打工者,鞋襪和菸草味交織在一起,透過門縫微微擠進來。
並且,七月天氣已經很熱了。汗水和蚊蟲早已經把他折磨得不成樣子。
愈發清醒的陸辰安,似乎快要待不下去了。
“沒有。”
頓了頓,他還是回覆了一條訊息。
“那你打算去哪兒?”
“不知道。”
他毫無表情的回覆著,心底心底的美好,一點點破碎掉。
陸辰安想快點兒結束話題,並且告訴她不要再來找自己聊天了。
索性直接打了電話過去。
“喂,你是?”
陸辰安沒有回答,帶著幾分淡漠,空氣也凝固起來。
“你是陸辰安?”
“是。”
“這個號碼好熟悉,好像上次你給我打過。”
蘇冰聲音明朗,清澈,帶著一股濃濃的都市味道。
陸辰安是聲控,痴迷她的聲音。儘管,他知道她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女孩了,但這個聲音仍舊會吸引他。
沒有徹底見到她真人之前,在他的潛意識裡,她依舊是一個特別的人。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平庸的人知道再多道理,仍舊會陷死在一個看似平常的誘惑裡,而那點誘惑便是你某個時間段裡的格局。
“你沒有給我備註,也沒有給我存,對嗎?”
陸辰安聲音平靜,但那股冷清,無需刻意分辨。
“那你現在在哪兒?”
陸辰安沒有講話,他在等待她的解釋。
更準確的說,他是在等她給自己一個臺階落步。
上一次,自己的確受了傷,她理應給他一個解釋。不過,他自問,內心並不是真的想和她斷絕關係。
“我……”
“我沒有備註的習慣,還請你理解。”
顯然,陸辰安並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甚至,還再次證明了自己的位置。
原來自己並不是她的例外。
“望州。”
緩了緩,他語氣凝重道。
“望州???”
“你現在在望州?”
彷彿那件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蘇冰直接岔開了話題。
陸辰安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被她驚訝開心的聲音轉移了視線。
那股生氣變成委屈再化作呼吸,飄去了蹤影。
“是,我現在還不打算回家。”
從她陡漲的聲音裡,他似乎讀出了什麼。陸辰安的心裡像是被投入了一個石子,激盪起滿心室的迴響。
糾結,緊張、激動亦或是慌張,憂慮,他分不清楚。
“陸辰安,你知不知道我在哪裡?”
蘇冰的嗓音依舊明朗,似乎還潛著一抹淡淡的驚詫。
陸辰安有預感,猛烈,不容質疑。
“你在,在望州?”
“是啊,我在望州上學啊。”
“我,你,我”
他有些口吃,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句話說了半天也沒能順暢。
“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呢?”
“我提過的,一定是你忘記了。”
蘇冰的語氣略帶一些嬌暱,讓陸辰安暗淡的心情迅速明朗並柔軟起來。
一直魂牽夢縈苦苦想見的人兒,真正近在咫尺的時候,往往第一反應倒不是驚喜。
尤其對於陸辰安,惶恐、害怕。
他不知所措。
反倒是保持著一段距離會讓他更有安全感,他從沒想過蘇冰此刻會離自己那麼近。
自從出校門,在十字路口迷失的那一刻,他內心無時無刻不在渴望有一個人能來到他身邊,給他慰藉,給他理解,甚至只是給他說一小會兒溫暖的話。
而蘇冰,在他的腦海中是那般神秘。碎了又聚,模糊又清晰,他自然想見到真實中的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而此時此刻,她竟會離自己這般近。
陸辰安很相信緣分,準確的說他痴迷一切不存在的美麗。
很快,他就忘掉了那天夜晚發生的事情。但,害怕是真的。
夢,最恐懼的不就是就是光,和破碎嗎?
因為,蘇冰的聲音真的很好聽,但是陸辰安總感覺少了些什麼。
就像有些美麗,是人工矯作的。
是的,她的聲音裡少了一抹溫度,歡喜時有臥蠶的溫度。
就像之前,他們溝通交流,但她的觀點總是理智,鋒利。儘管有時候很有道理,但從來不貼近地面。
外面的天氣炙烤著,彷彿連空氣都在隱隱顫抖,酥脆的一碰就會零落一地的碎屑。柏油路面上留下一個個沾著塵埃的腳印,汽笛聲一簇一簇的來來去去,行人們似乎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悲傷或歡喜,他們都有去處。
陸辰安一個人坐在共享單車旁邊,熱風拂過,額角的碎髮散開,望著眼前疾行的人群,道不出自己的心情。
他還在想蘇冰跟他講的那個事情“我記得你已經考了教師資格證,你可以在望州先找一份教育行業的工作,這裡培訓機構這麼多,你肯定沒問題的”。
“教育機構”這一個在內地已經遍地開花的名詞,然而在吉安卻是一個網路熱詞。四年了,他已經錯過了太多資訊,跟不上這裡的步伐。甚至,他認為自己已經喪失了獨立生存的能力。
他的世界,只有文字,但是卻也沒有把它們照顧好,他並不是很擅長文字。
碧綠濃稠散發著腥味兒的橋塘水、雜亂擺放的垃圾、遠處塵土飛揚的施工地這個夏天怎麼看,都有一些殘缺,像自己已經千瘡百孔的心靈。
回到旅館的時候,黃昏已經沉下去了,暮色來臨,霓虹被織起來。
賣西瓜、蘋果的商販開了喇叭,不知疲倦的響著,商鋪林立,各色的熒光字型看得讓人眼花繚亂。周邊的大學城陸陸續續出來一對對情侶,T恤短裙,粉妝高髻,開啟著青春的模式。
回到昏暗的房間,壓抑的感覺瞬間撲面而來。
潮溼、蚊蟲,孤寂、無助,讓他無法安靜下來。
猶豫再三,他決定到投遞一份簡歷,英語老師,工資3000,最好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