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極了一個廖遠而深寂的夢境,他略帶幾分慶幸。醒來的傷口,也減少了幾寸清楚的疼。

炮竹聲陸續響起來,玻璃窗子被震得隱隱顫動,隨之春晚的音樂以及飯菜的香氣從窗子的縫隙不時地擠進來。望著凌亂而簡陋的房間,這更像一間難民窟。

如一道漫長且冰冷的封鎖線,橫亙在兩個人之間,裸露著宿命的絕望的底色。

溫夢雪想不明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他為什麼還是不肯原諒自己。可是,自己分明已經很努力很認真了,他為什麼還是感受不到?

失落,自責以及對他的心疼,透過面板表層,透過時間的威嚴,順著血液往骨髓裡徑直滲去。

她是一個極相信緣分和宿命的女孩,也許五年前的錯誤真的就是一道洪流,衝散了本該聚合的軌跡。

但忽而又感覺這太玄妙了,無法說服自己。

只是理智告訴自己,黑夜需要的是透亮的星辰,而自己怕只是一盞輕弱的路燈。

不知道睡了多久,開啟手機,十一點半了。內心的寂落,除夕的喧鬧,讓他無法真正深度入眠。

陸辰安起身接杯水,又回臥在床上。

一條訊息橫在眼前,拉緊的瞳孔,很快又恢復淡然的模式。

“給錢,給錢,趕緊給錢。”

一個新的QQ好友請求。

短短的幾個字,猶如鋒利的冰刃,毫不留情地插進陸辰安的心臟,但一如此刻的波瀾不驚,他早已經感覺不到或者更準確些,是分辨不出什麼是痛了。

但隔著螢幕,似乎他依舊能夠感受到蘇冰的歇斯底里。

自從分手的那天起,蘇冰的陌生,是陸辰安永遠無法憑藉想象勾勒的。

已記不得幾次了,蘇冰來找陸辰安,結果還是一個字——錢。

陸辰安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反覆確認了兩件事情:第一,她對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愛意,第二她不懂愛,也不值得自己的深情。

正如宮崎駿所說,在感情的世界裡有一大遺憾,你花了全部的時間給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人,而同時也錯過了那個值得但是卻沒有好好對待的人。

其實,在遇到蘇冰的時候,也曾有一個女孩——相子藤,出現在陸辰安的世界裡。她是他的同專業學妹,儘管只是短暫的相處,但陸辰安真真切切地感受過她的熱忱與真誠。

只是從小根植在自己身上的自卑,經歷過一些暗淡之後,變得更加劣性。

他無法接受她同時帶來的,最有煙火氣的誓言和最貧窮簡白的日子。

她在餐廳打工求學,自食其力,她毫不保留地奉獻給他自己全部的樸素和真實。

他卻害怕了,他需要的是粉飾,一束熱烈而耀眼玫瑰的粉飾。而她的努力,竟然成了揭露他傷疤的行為。

是的,那時候他還不懂愛,在黑暗裡爬得久了,在光的要求上,相比溫熱,他更亟需絢爛。

同樣地,那時候,他還不配有愛。自然,並沒有共風雨,歷生死的他們,路人是最合理的結局。

溫夢雪本也應該只是路過,只不過,五千朵玫瑰裡,她為他澆水,施肥,除蟲,讓他變得獨一無二。

聽說一個從小缺乏關愛的人,長大之後更多的是索取,然後才是不會掌握分寸地愛。

有些人,你需要等,如同等待秋天的果實。

事實上,我們該慶幸的不是遇到了一個多好的人,而是遇到了一個讓我們自己變得多好的人。

後來,陸辰安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時沒有蘇冰,她會不會站在原地等一等自己,而自己又會不會適時冷靜下來,去一點一點靠近那個笑起來似乎也很好看的女生?

對此,他不置可否。但清楚,披了一身黑暗的人,總是要錯過一些光,才能抵達光明,或者更黑暗的地方。

一生太長了,總會有一些遺憾,給懷念留出土壤,供養一個悽傷十足的昨天,並種出一個不可能的明天。

很快,相子藤退出了他的視線,之後陸辰安匆匆畢業,工作,再也沒有這個人的訊息。

陸辰安清楚,那不是愛情。儘管很久之後,他才清楚她的語言裡,曾有過他想要尋找的煙火。可惜當時天空太黯淡了,無力承載來日最耀眼的風景。

一如《小幸運》裡唱道:“也許當時忙著微笑和哭泣,忙著追逐天空中的流星……”

加繆說:“一個人不被愛或者喜歡,那僅僅是不夠幸運而已,但是一個人不懂愛,那便是他的不幸。”

陸辰安,深信不疑,自己的不幸。

正是因為如此,蘇冰離去的好一段時間裡,陸辰安倒伏在內疚的沼澤裡,他把所有的糟糕都歸結為自己的錯誤。是他的錯誤讓這個女孩變得陌生,冷厲,無情。

明知道自己在望州混不下去,也明知道那個人他找不回,可是他仍然在望州羈留了近半年的時間。

正如秦觀的《夢揚州晚雲收》:“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長記曾陪燕遊。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

可是自己的境遇卻要比詞人糟糕多了,他們兩顆心相憐相惜,思念濃深,惹人綿慕。而自己則是被拋棄,連深情都沒有名分。

倒是謝枋得的“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可切倫比擬。

起始的半年裡,他想盡各種方法去靠近,甚至只是希冀能夠取得聯絡,哪怕只是說上一句話,可換回的盡是冰冷的詆謗詬詈,再無半點兒溫情。

失眠的午夜,清醒的黎明,發白的回憶,無一不是在一點一點吞噬他脆弱的生命。

貧瘠的皮囊,空洞的靈魂,他弄丟了自己。

望州,冰冷至極。

我再翻山過河

沒有結果

你什麼都沒做

卻總是毫不費力地,就讓我難過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被這個人摧毀,掉落的碎片,無從尋撿。

所以如今的陸辰安,變得冷漠,似乎也並不顯得奇怪。

清醒地記得決定離開望州的前一個星期天是元旦,剛跑完最後一單外賣,凌晨一點。

帶著恐懼和期望,他還是撥了那個無數次都正在通話中的電話號碼。

出乎意料,通了。

冰冷而熟悉的聲音,簡單利落。

“你滾蛋好不好?太噁心了,你再打電話,我就換手機號碼了。”

冗長的忙音……割斷了世界的聲響。

陸辰安的心像是被凌遲,他清楚地聽見自己呼吸斷裂的聲音。

望州火車站熟悉的場景:

細碎的冷氣,暈黃的燈火,凌晨冷清的廣場,零星的幾個從站口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來的旅客,不遠處還有幾個裹著寒風打地鋪的農民工。溫馨的是一個等在出站口,著一身白色羽絨長衣,來回徘徊張望的乾淨的姑娘,焦急的表情在燈光是那樣生動……

多麼熟悉的場景,在這裡他也曾等到過自己的姑娘,聽過冬季風颳過站口,碰撞出的犀利聲響。

可如今,不過一年流光,物換星移,美好蛻墮成露骨的瘢痕。

冗長的夢境,華麗的部分太過拮据,連單薄的顏色也捲起皺褶,迅疾褪去了。

你自人山人海而來,來時落英繽紛,去時萬物寡音,零落一地獨白,在深秋天氣,讓留下的人含淚祭拜。

—陸辰安

哭聲讓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我害怕夜晚,我恐懼日光,不敢細思量,餘生竟是這般漫長。就像木心先生在《雲雀叫了一整天》裡說的,“要有多少溫暖,才能抵擋十一月的寒冷天氣”。而我,要有多少條命,要有多少勇氣才能走完那麼長的路。我不敢想象。我依舊會晚睡,我害怕做夢,我還是會常常夢到你,夢到那些溫馨的畫面,無數次夢到你說你要回來……但醒來之後,呼吸裡早已浸滿了那種疼到骨子裡的荒涼與孤獨。

我無數次寫給你東西,想給你打電話,但後來越來越怕了。我什麼都不會了,我是一隻躲進暗夜裡,不敢動彈的異類。更害怕你的聲音,你冰冷的回覆。我知道,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了,覺得我煩,我噁心。但請你相信,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我常常半夜醒來,眼淚溼透枕頭。

原來天堂和地獄僅僅一牆之隔,從不曾想過,往日影視劇裡的橋段,今天會在我身上覆現。可影視劇多麼仁慈,常有重逢重來的機會,而現實中的我,該要怎麼辦呢?

像是絕症,我挨不過這一關。沒有人相信我是深情的人,沒有知道我。我不知道你如何變成今天這樣子,如何這般對我,再沒有一絲溫柔。我總是不斷說服自己,你一定有你的難處。可是,這樣的解釋太省略了,也太無力了。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在無意間我真的傷害到你了。可是,你不願意給我一個解釋或者彌補的機會。

如今我受的傷,無論從哪個角度,也不算輕了,對嗎?以前總說還要來生,還要相遇,還要在一起。可這一刻,太疼了,也太累了。我不知道該要怎樣才能活下去,我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兒,那麼死亡便是我的解藥。

簡單,美好。

你知道嗎?我上次去望州火車站,雪落得緊,當年等你的那個站口,沒多會兒便砌了白白的一層。我是真的很想你啊,我在那裡坐了一個整整晚上。我極力剋制,但後來還是撥通了你的電話,可你一接通便是“有病嗎?我根本不愛你了,你別來噁心我了……”我沒敢出聲,忍住了哭腔,冗長的忙音傳來,我已經不是我了。

‘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半身’,那整晚和著眼淚,冷風聚裹成深寂的隧道,整個世界支離破碎。

我從來不知道,這單薄的生命,需要經歷這樣的沉重和苦痛。有多少次,我把你能回來當作人間理想,但後來一點一點,一分一秒,一天一月,進化成痴妄。

今生今世,我多想變成你的影子,安安靜靜地守在你身旁。為此,我把我的命也勒了進去。

幾乎是傳送成功的同時,又收來資訊:“神經病,你趕緊滾開。”

長長的深情,竟是成了惡餘的獨白。

半年來,陸辰安反覆確認:自己很愛她,她有時也愛自己。只是如今,被時光啄食乾淨,一點兒也不剩了。

他甚至開始出現幻覺,質疑這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真的曾經發生過。

總是這樣,思緒巢狀思緒,不知不覺就把他拉進回憶的漩渦,一遍一遍體驗著遍體鱗傷的痛感。

無人問津的日子裡,世界是冰冷的冬天,漫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