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東西,還想欺瞞本縣!”
西華廳內,縣太爺拍案而起,衝著小沈和王書吏怒斥道。
“你們一大群人兵分兩路,在一條沒有岔路的小巷子裡竟然圍堵不住一個弱女子,這話你們真好意思說出口!”
“卑職不敢欺瞞堂尊。”小沈跪在縣太爺面前,“卑職走到衙門門口的時候,那簫聲就消失了,待我們趕到馬圈巷時,巷子裡莫說人的蹤跡,就是半個鬼影也沒有。這是大家親眼所見,卑職如何做得了假?堂尊若是不信,再問問王書吏和您的家奴就是了。”
“稟堂尊,沈捕掾所言確實不虛。”
王書吏接過話茬指了指跪在自已身後的幾個婆子說道。
“小吏帶著府上幾位上夜的嬤嬤遵照堂尊的吩咐自花廳後門出去,沿著花園街一路走到馬圈巷的北段,而後由北向南走,直至遇到自南向北走的沈捕掾為止,一路上既沒有遇到任何人,也沒有看到任何事。起初我們還奇怪,這吹奏簫曲的人特意在三更半夜大費周章,故弄玄虛,究竟有何圖謀,待我等回到衙內,聽聞值班的皂隸在外院的大牢門前撿到了一個東西,才確信此人是為牢中關押的梁姓人犯而來。”
說罷,王書吏朝屋外揮了揮手,等待多時的值班皂隸捧著一個蝴蝶紙鳶一溜煙跑進來,跪在縣太爺面前,雙手奉上。
縣太爺只是簡單瞥了一眼,沒有接過紙鳶,揮揮手示意他將紙鳶遞給坐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馬公子,而後便回到座位上端起了茶杯。
不過,在吹涼茶水的過程中,他始終斜著眼用餘光在觀察馬公子的反應和神態。
從蝴蝶紙鳶進入這間屋子起,馬公子的表情就嚴肅了起來,皂隸將其捧到他身前,馬公子面有愧色,低著頭接了過去,在手上翻來覆去草草檢視一遍後,便又放回了皂隸手上。
“回稟縣尊,晚輩看過了,此物確係祝小姐所有。”
“賢侄莫急。”縣太爺說道,“方才既然早已確認過簫曲是祝小姐所作,這蝴蝶紙鳶同樣是她所有又何足為奇?本縣請賢侄上眼觀瞧,是想聽聽賢侄對祝小姐將其丟入縣衙的目的,有何見解。”
“縣尊何必多此一問?”馬公子掃了一眼跪了一屋子的人,將臉扭向了一旁,“山伯兄昨夜入獄,祝小姐今夜便在縣衙附近現身,目的顯而易見……是要救他出去。”
“呵呵,賢侄清雋俊逸,少年英才,卻也難免有思慮不周之時。”縣太爺忽然換上一副笑臉,說道,“依本縣看,祝小姐此舉恐怕並沒有這麼簡單。”
“此話怎講?還望縣尊教我。”馬公子說這話時,口吻雖然謙遜,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毫不掩飾,又或者,是他全然沒有在這位縣太爺面前表演謙恭有禮的打算。
“賢侄且想一想,祝小姐既然是為獄中人犯而來,為何送了這麼一個紙鳶進來?上面所寫的還是幾句無關緊要的歪詩。按照常理,她應該留下一封寫明放人的要求和時限的書信才對。此外,祝小姐吹奏簫曲,攪得縣衙內外雞飛狗跳又是何故?若只是想把紙鳶送進來,悄無聲息的送就是了,明日一早自然會有人發現,還不必擔憂被衙役抓到。若是擔憂無人在意,將紙鳶上面無關緊要的詩句改為與‘蝶妖綁架案’有關的文字也就夠了。不論怎麼想,都絕沒有打草驚蛇,夜半吹曲的道理,你說是不是?她一個弱女子哪裡來的底氣就一定能在官府爪牙發現她之前逃脫追捕呢?”
聽完縣太爺的一席話,一臉不以為然的馬公子整個僵住,陷入了沉思。
“依本縣之見,祝小姐與其說是來救人的,不如說是自知螳臂當車,在劫難逃,因而不計後果,特來向賢侄你,以及你們馬家挑釁的!賢侄若是肯念及同窗之誼,做主將梁姓人犯放走,成全二人,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肯,經過夜半吹曲這麼一折騰,‘蝶妖綁架’的傳聞便會愈演愈烈,遲早會傷及馬家的聲譽!再往後……本縣對祝小姐知之甚少,再往後她會怎麼做,就不敢妄下斷言了。”
馬公子聞言,眉頭一皺,雖然沒有說話,搭在扶手上的雙手卻都默默握成了拳。
縣太爺將馬公子的表情和反應全部看在眼裡,見狀明白他將自已的話聽進了心裡,於是趁熱打鐵,又換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繼續補充道。
“府上的管家晌午臨行之前,本縣曾求他代為向令尊告罪,本縣衰朽昏聵,未能及時攔阻,以致於讓‘蝶妖綁走祝家小姐’的傳聞鬧得滿城風雨,有擾馬祝兩家聯姻的大事,實在罪該萬死!可是話又說回來,本縣左右為難,束手無策,也完全是因為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此案既是公案,但又涉及家事,本縣雖為一縣事務之長,一地生民之父,卻也沒有越俎代庖,替馬祝兩家決斷的道理……”
“純扯淡。”
老魏從書院回到上虞縣衙已經是第二天巳時的事了,搖醒一起在刑房吏舍補覺的小沈和王書吏,簡單瞭解過夜半簫聲的來龍去脈後,老魏對縣太爺的話作出了言簡意賅的評價。
“老魏,話不能說的太武斷啊。”王書吏勸道,“我明白堂尊這樣對馬公子說,是希望由他來做出決斷,不論殺或放,將來面對馬祝兩家和徐先生時,他都可以把責任甩出去。不過他的推論也並非全無道理,否則如何解釋昨晚祝小姐奇怪的行為呢?”
“僅以邏輯而言,他的那番說法的確是說得通的。”老魏解釋道,“不過,他耍了一個花招,讓你們忽略了一個前提。”
“什麼前提?”小沈問道。
“祝小姐,不可能是衝著馬公子來的。”老魏解釋道,“你們好好回想一下,馬公子之所以會連夜趕來上虞,是因為從馬管家口中獲知了梁山伯被打傷的事,對吧?而梁山伯被打傷是發生在監獄之中的,馬管家到上虞的整個過程並沒有公開亮明馬府的名號。這兩件事,躲在暗處的祝小姐能獲知一件便很難得了,兩件事都能知曉,可能性有多大?就算她真的耳聰目明全知道了,馬公子連夜趕來則完全是臨時起意的,她是怎麼連這一點也提前預計到的?這姑娘難不成是諸葛亮轉世?她要是真有那神機妙算的本事,梁山伯又怎麼會被抓呢?”
“對馬公子的脾氣十分熟悉的話,推測出他會連夜趕來並不難。”王書吏說道,“但同時獲知馬管家來過上虞和梁山伯在獄中被打,的確並不容易……這麼說,祝小姐來送紙鳶跟馬公子到縣衙為梁山伯求情撞到了一起,純粹是巧合嘍?”
“準確來說,是有一定必然性的巧合。”老魏答道,“畢竟這兩件事主要還是圍繞著梁山伯被抓發生的。”
“既然不是衝著馬公子來的,那祝小姐到底想幹嘛?”小沈追問道。
“排除了馬公子,剩下的自然只有梁山伯和祝家人。”老魏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她為什麼還要吹奏她自已創作的曲子呢?”小沈追問道,“不論是梁山伯還是祝家人,看了紙鳶上的字跡和內容,自然就能確認是不是祝小姐寫的,吹奏簫曲不就成畫蛇添足了麼?況且,若不是馬公子偶然出現在縣衙中,恐怕除了不能說話的梁山伯外,沒有人能辨別出這是祝小姐自已創作的曲子。”
“這……她究竟有什麼打算,還需要更多的資訊才能判斷。”
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的老魏白了小沈一眼,岔開話題。
“你們昨晚在馬圈巷到底都看到了些什麼?跟我說說。”
“其實也沒什麼。”小沈答道,“昨晚弟兄們是半夜被叫起來的,個個都很厭煩,出了衙門口又恰好聽到簫聲沒了,我就讓大夥兒在外面裝裝樣子,自已一個人進了馬圈巷。那條巷子師父你也是知道的,兩側全是高牆,寬度能容得下兩輛馬車並排跑,從北到南小一里地的距離一眼就能望過去,所以剛走到巷子口,我就看到了一個人影……”
“是祝小姐?”老魏問道。
“我又沒見過祝小姐,不認識她……”小沈尷尬的一笑,繼續說道,“不過那姑娘長得膚白貌美,又閒的沒事幹大半夜跑到縣衙外放紙鳶,放的還是蝴蝶紙鳶,若不是‘蝶妖成精’真的化作了人形的話,那應該就是祝小姐本人沒錯了。”
“貧什麼嘴,撿重要的說!”老魏斥責道。
“當時她就站在大牢的院牆外面放紙鳶,只是一時沒能飛過高牆去,見我出現在巷子口,她就把東西全丟下,往北跑了。”小沈立馬言簡意賅地回答道。
“我那邊的情況跟小沈差不多。”王書吏接茬道,“大半夜的,哪有人願意折騰,更何況是去調查不知從哪來的簫聲。堂尊家裡的那幾個婆子還沒走出門去就七嘴八舌胡說八道起來,有的說是厲鬼作祟……”
“好了好了老王,你也直接撿重要的說!”老魏不耐煩地催促道。
“簡而言之,她們走到巷子口就主動停步,怎麼說都不往前走了,我正好也怕她們多事,就一個人進去,沒多久便看到祝小姐往我這個方向跑過來。這小姑娘著實是有些脾氣的,一看到我就不知道從哪掏了把匕首出來,頂在自已的脖子上,幸好我當時反應夠快,說了句我是徐先生找來幫忙的,她才沒有直接刺破自已的脖子。”
“她有沒有說些什麼?”老魏問道。
“沒什麼特別的。只說讓我放她走,梁山伯平安之前她是不會回去的。”
“你跟她說了你和徐先生有關,她也沒有跟你說些什麼?”老魏追問道。
“沒有,這姑娘的匕首就沒放下來過。”王書吏解釋道,“別忘了,祝家是用囚禁徐先生的方式逼梁山伯自投羅網的,她懷疑我受了祝家的指使,謊稱是徐先生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這姑娘還蠻謹慎的……”老魏繼續問道,“那你有沒有再跟她說過什麼?”
“沒來得及說什麼,只說了巷子北邊的出口有堂尊家的下人守著,她必須調頭回去。”
“然後我就趕到了。”小沈又接茬說了下去,“我跟她說,南邊的巷子口沒有人,讓她放心走。再然後我倒是又問了問她,紙鳶是不是要給牢裡的梁山伯的,但她沒有回話,直接走了。”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小沈雙手一攤,“那紙鳶是我和王叔放進牢裡的,然後我們就各自原路返回了。堂尊家的那幾個婆子怕主子怪罪,答應照著王叔教她們的,就說從北往南跑了一大半,直至跟我們相遇為止,什麼人都沒看到。至於咱們步班的弟兄們,更不會說漏嘴的。”
對於這些補充說明,老魏沒有半點興趣,腦海中反覆思索著縣太爺昨夜指出的那兩個問題:
祝小姐為何只送了紙鳶進來,而沒有留一封寫明放人的要求和時限的書信呢?
祝小姐吹奏簫曲,攪得縣衙內外雞飛狗跳又是何故?
“那個蝴蝶紙鳶現在何處?”老魏問道。
“我以儲存證物的名義,將其帶回來收檔了。”王書吏答道,“你容我去找一下。”
王書吏起身到刑房吏舍另一側放置竹簡和書籍的一排書架中翻找了一陣,很快便拿來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
昨天跟馬管家分道揚鑣後,老魏便直接去了書院,並在梁山伯的竹屋中過了夜。
那一晚,他將梁山伯的住處裡裡外外仔細搜查了一遍,並將他遺留下的東西,包括竹蓆紙傘,燈籠團扇,桌椅傢俱和雕刻畫作全部認真觀察了一遍,對於他的手藝有了清晰的瞭解。
僅從這紙鳶上繪製的蝴蝶圖案,老魏便可以斷定,這並不是出自梁山伯之手,而是普通的市賣貨,畢竟梁山伯的作畫水平是得到過徐先生的讚許和真傳的,要細緻精妙的多。
再將紙鳶翻到背面,老魏發現了寫在“蝴蝶”翅膀上的一首詩:
翅輕於粉薄於繒,長被花牽不自勝。
若信莊周尚非我,豈能投死為韓憑?
(出自《蝶》宋·王安石)
從小沈口中聽說紙鳶上寫有詩句的時候,老魏就立刻聯想到了此前會稽謝氏他們提到過的,書院中的斷線紙鳶,還以為這上面寫的也是卓文君的“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沒想到竟然不是。
於是老魏更為疑惑了,這姑娘究竟什麼意思?
思索片刻後,老魏突然想到了之前在祝小姐居住的雙層樓閣中看到的,一個謎底是紙鳶,一個謎底是蝴蝶的兩個燈籠。
這首詩中提及了莊周,可見也是在描寫蝴蝶,那麼會不會跟那兩首詩有關呢?
“師父,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老魏答道,“既然祝小姐無法預計馬公子的到來,那麼這紙鳶會不會才是用來幫助大家確認她的身份的?而那首蕭曲可能既不是給祝家人的,也不是給梁山伯的,而是吹給我們的,準確的說,是吹給所有能聽到的縣衙內的衙役聽的!”
“你的意思是,那首蕭曲最重要的並不是由祝小姐創作的,而是在於,那首曲子的曲調是獨一無二的?”王書吏接茬道。
“沒錯。”老魏答道,“即便馬公子沒有來,沒有人告訴你們那首蕭曲是祝小姐創作的也無所謂,只要你們記住了那個曲調,並透過這個紙鳶,將其與祝小姐掛上鉤就足夠了。”
“啊?那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小沈仍不解的問道。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是明擺著的麼?”老魏也擺出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解釋道,“當然是為了讓你們下一次聽到那首蕭曲的時候,想當然的以為……”
老魏說到“想當然的以為”這六個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那還是祝小姐吹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