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已上奏天子,來日去職,馬某會另設筵席與諸位親朋好友作別。”
待吵鬧聲漸歇之後,馬太守繼續朗聲說道。
“今日,就請各位先自便,待馬某安頓好親家公,再與犬子出來向大家敬酒賠禮!”
說罷,馬太守朝院中眾人作了一揖,而後示意管家去照顧眾人,自己則緩步朝祝員外走了過來。
“這……承蒙馬太守厚愛,祝某……惶恐之至!”
祝員外聞言,連忙朝馬太守行禮,身子磬折到近乎九十度。
“祝公客氣了,請到後堂一敘,馬某稍後敬你幾杯。”
馬太守走上去,一伸手直接將祝員外扶起,臉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風。
“啊,這……草民不敢煩勞馬太守。”祝員外則愈發惶恐,甚至整個人都僵住了。
“岳丈大人不必推辭,依小婿看,今晚不如就在我馬府住下。”
馬公子湊上前來,畢恭畢敬地朝祝員外拜了一拜,而後喜笑顏開地說道。
“聘書禮書及納彩之禮,小婿這就命人去籌辦,明日即可隨岳丈大人同往上虞,還望岳丈大人返家之後早日回報祝小姐年庚八字,以卜吉兇!”
“兩姓聯姻是大事,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馬太守忽然面色一沉,低聲怒斥道,“不要得寸進尺!還不速速退下!”
馬公子與父親對視一眼,見他的表情轉瞬間由喜變怒,眉宇間甚至還隱隱含怒,便不敢再多說什麼了,立刻低下頭,規規矩矩地朝父親和祝員外分別作了一揖後,退到了一邊。
“祝公,方便的話,宴會之後就不要走了。”馬太守再次換上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晚上馬某設私宴請你,屆時咱們再詳談納吉請期之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啊……這……”祝員外哪裡敢有什麼意見,拱手朝馬太守又是一拜,“祝某恭敬不如從命,全聽太守安排……哦,對了,煩請馬太守稍等片刻。”
祝員外回身來到魏縣尉跟前,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錢袋,魏縣尉立刻明白的他的意思,連連擺手。
“魏縣尉不必推辭,馬太守說邀我入府商談,可能要明天才會出來,我不便帶您一起進去,只能委屈您先在外面將就一晚,等到回了上虞,祝某另有厚謝。”
說罷,不容魏縣尉拒絕,祝員外便將錢袋整個塞到了他懷中,拱手再拜後,隨著馬家父子離開了。
馬太守當眾將馬祝兩家聯姻之事直接敲定,又提出了會辭官致仕,讓出太守之位,以吳郡陸氏為代表的幾個人即便再是不忿,也再沒有話說了,只得忿忿地收起畫軸,三兩成群地邊交談邊往外走,去馬府門前的酒肆赴宴。
魏縣尉覺得反正無事可做,將祝員外的錢袋收在懷中放好後,便跟在眾人後面一併去赴宴了。
回到酒肆,魏縣尉仍在之前臨窗的位置上坐下,從自己的錢袋中取出一吊錢放在桌上,召喚店小二上酒。
不多時,掌櫃親自送了一壺酒來,並表示今日筵席的費用全由馬府承擔,縱然魏縣尉說明自己並不在應邀之列,只是陪同祝員外而來,也沒有收他的錢。
魏縣尉見掌櫃執意如此,便懶得再費口舌了,直接將銅錢丟在桌上,待掌櫃事後自取。
魏縣尉正在自斟自飲之際,陸、謝二人忽然走了過來,與他同桌而坐。
“此事說來真怪!”
不待魏縣尉說話,那一貫急性子的吳郡陸氏先開了口。
“這馬公子怎麼說也是堂堂太守家的公子,什麼樣的富家千金,美姬嬌婢沒見過?居然甘願跟名不見經傳的上虞祝氏結姻,難不成這祝家的丫頭真有什麼傾國傾城之貌?”
“我看不見得。”會稽謝氏搖搖頭,接過了話茬,“即便那祝家小姐長得果真美若天仙,納為妾室也就夠了,何必明媒正娶,搞這麼大動靜呢?再者,若只是馬公子看中了她的美貌,馬太守夫婦也未必會答應,更不至於為了這樁婚事作出辭官致仕的決定。”
“那……會不會是馬公子被這祝家的丫頭給騙了?”吳郡陸氏說這話時偷偷瞥了魏縣尉一眼。
“怎麼騙?馬公子又不是三歲孩童。”會稽謝氏再次搖了搖頭。
魏縣尉見身邊這兩人一問一答,一唱一和,顯然是在試圖從自己這個有近三十年刑訊拷問經驗的縣尉口中套話,心中不由得暗笑。
他故意對二人的交談置若罔聞,只是一味的自斟自飲,想看看這二人接下來還會使些什麼把戲。
“這有什麼難的?”吳郡陸氏忿忿地說道,“依我看,祝家的小狐狸精多半是直接向馬公子投懷送抱了。這馬公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會上這種套太正常了,保不齊一個沒留神,還直接懷上了。事後小狐狸精再暗示一句她娘出身王氏,馬公子想當然的以為是琅琊王氏,再跟父母一說……”
“二位,背後嚼舌根可不是君子當為!更何況是憑空玷汙人家女兒的清白!”
見吳郡陸氏如此惡意揣測祝家小姐,魏縣尉實在忍不住,開了口。
“再者,馬公子是會稽城裡的官家少爺,祝小姐是上虞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家小姐,二人相隔上百里,既不是親戚又不是故友,之前馬家和祝家也未有過什麼商業上的來往,我甚至沒聽說這兩家的人曾在同一個場合出現過!所以退一萬步講,即便祝小姐真有攀龍附鳳的心思,她也不見得有機會啊。”
“哼,你一個鄉野小吏懂什麼?”吳郡陸氏白了魏縣尉一眼。
“魏縣尉,你雖然在衙門裡行走多年,並不是孤陋寡聞之人,可是你畢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這深宅大院,高牆樓閣裡的門道和算計,遠比你想得更復雜!”
會稽謝氏故作神秘的笑著說道。
“哦?聽您這麼一說,老魏我倒是愈發好奇了。”魏縣尉說道,“煩勞員外為小人解個惑。”
“今兒個您也看到了。”會稽謝氏說道,“我等在本郡內固然稱得上是達官顯貴,富豪名門,然而為了促成與馬家的聯姻,還是不得不罔顧禮法和顏面,帶著自家女兒的畫像來‘自薦枕蓆’。但底線這東西,你低,自然就會有人比你更低!之前在馬府門前的酒肆裡我曾聽您說過,人心似水,無孔不入這樣的話,這話說的真是一點沒錯。”
“這話怎麼說的?”魏縣尉追問道,“難不成他們還真能大半夜的把自家閨女偷偷送進人家馬公子的臥房裡?”
“送進臥房裡倒不至於。”會稽謝氏笑著看了吳郡陸氏一眼,“不過,讓自家閨女男扮女裝混進書院勾引富家子弟的法子還是想得出來的,你說對吧,陸兄?”
“還有這種事?”魏縣尉聞言,也笑著看向了吳郡陸氏。
“還不是那幫心術不正的小門小戶先開的頭!”
吳郡陸氏避開了二人的眼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起先,是世家大族們效仿官學,在自家的祠堂旁圈地蓋房,指派族中飽學之士教導子弟讀書,後來逐漸發展為從外面聘請精通經籍文史的業師到家塾中任教。”
見吳郡陸氏不願多說,會稽謝氏便向魏縣尉解釋道。
“再後來,一些聲名遠播的大儒名士和不就徵辟的名門之後或是被多家聘請或是常有聞風宗仰計程車子遠來從學,便乾脆以講誦為業,在郡縣設立鄉校,教授數十甚至上百弟子。”
“這些事,老魏我倒是有所耳聞,我們上虞也常有士子到別處拜會名師求學。”
“到書院求學的多了,魚龍混雜,風氣自然愈發驕奢淫逸。”會稽謝氏繼續說道,“最開始只是有人帶著清秀的小廝一起去,後來就有某些狂誕之徒想到了給寵愛的姬妾換上男裝,充作伴讀書童一併帶去的法子。再往後,某些有心攀龍附鳳的便作出了讓族中子弟將宗族中的適齡女子扮作書童,帶到書院中,專門去勾引世家大族子弟的醜事。”
“要臉你就幹看著,不要臉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吳郡陸氏放下酒杯,插嘴道,“換做是你,你怎麼選?”
“唉……世風日下啊……”會稽謝氏抿了一口酒,搖搖頭感嘆道。
“怪不得成天聽那幫老夫子唸叨什麼禮崩樂壞呢。這年頭,竟然連讀聖賢書的地方都不清淨了……”
聽完二人的介紹,再聯想到祝員外剛剛誠惶誠恐的神態,魏縣尉也不由得對祝小姐與馬公子的聯姻萌生不好的印象,此前的與有榮焉之感也在不覺間消退了。
跟著搖了搖頭後,魏縣尉舉起了自己面前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就在三人正感慨的時候,馬府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魏縣尉循聲向窗外瞥了一眼,在馬府門前勒馬的人很是眼熟,竟然是祝府的管家洵伯。
洵伯畢竟已年近五旬,加之身材瘦小,這一路的快馬疾馳給他顛了個七葷八素,抵達馬府門前後,他停馬又停得過於急躁,馬匹吃痛,立起前腳一聲嘶鳴,將洵伯摔在地上,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馬府門前的下人見狀,連忙上前將他扶起,並詢問他是否需要找大夫來看看。
洵伯雖然已經眼冒金星,腳下不穩,口中卻仍唸叨著要馬府下人立刻帶他去見馬太守與祝員外,並從懷中掏出馬府幾日前送往祝家的請柬,證明自己的身份。
馬府下人不敢怠慢,一面命人速往府內通報,一面命人去請附近的郎中。
不多時,前去通報的下人趕來回信,說要速請洵伯入內詳談,坐在馬府門前休息的洵伯一聽這話,顧不得正為他把脈的郎中,連忙起身隨馬府下人進了門。
“小的祝洵,見過馬老爺,馬伕人,馬公子。”
進入正廳前,洵伯簡單整理了一下狼狽的儀表,隨後,一入正廳便俯身叩拜。
“洵伯快請起,這裡沒有外人,不必行此大禮。”
馬公子主動上前要將洵伯扶起,而洵伯卻仍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快請起吧。”馬太守開口道,“來人,設座上茶。”
聽到馬太守的吩咐,洵伯才敢起身,並趁機簡單將屋內的情況打量了一番。
首先觀察的自然是端坐在南向正座上的馬太守,他手中捧著茶杯,卻不喝也不說話,眼睛盯著杯中的浮葉,不看祝員外,也不看洵伯。
“這位是祝公的親屬吧?敢問怎麼稱呼?”
一旁的馬伕人慈眉善目,面東而坐,剛剛似乎在與祝員外聊家常,見馬太守命洵伯起身卻又晾著人家不理,便主動問了一句。
“他是祝某的同宗從弟,排行老九,表字公誠,現在祝某府上做管家。”
面西而坐的祝員外微微起身,恭敬地回答道。
“既如此,那便也是一家人。”馬伕人點點頭,“不要拘泥,快請坐吧。”
“不敢煩勞馬太守,馬伕人。”洵伯拱手拜了兩拜,說道,“小的只是奉我家主母的吩咐,來傳幾句話給我家老爺,請容我們到外面去聊,失禮了。”
“洵伯您匆匆趕來,想必定是有要緊事吧?”馬公子說道,“如有需要我們馬家幫忙的,儘管直說就好了,不必客套。”
“嗯哼!”馬太守咳嗽了一聲,以示對馬公子的警告,而後才說道,“祝家與馬家既然已經是一家人了,便不必再說兩家話。方便的話,儘管直說就是。”
“這……”洵伯仍顯得十分猶豫。
“公誠,馬太守既然吩咐了,我們聽命直言便是。”祝員外說道。
“馬老爺,能否容小的先向我家老爺問一件事?”祝洵猶豫片刻後問道。
“請便。”馬太守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老爺,馬公子和咱家小姐的事,公佈出去了沒?”祝洵問道。
“家父剛剛已經許諾過了。”馬公子搶著開口解釋道,“會盡快交換我與府上小姐的年庚八字,以便納吉請期。”
“啊,這……”祝洵聞言如遭雷殛,呆愣了半晌。
“洵伯,洵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馬公子預料到不妙,連忙追問道。
“小人……小人有罪!”
回過神來的洵伯直接跪倒,一個頭磕在地上,驚得祝員外和馬伕人全都站起了身來。
“洵伯何故如此?快起來說話。”馬公子試圖將祝洵扶起,可他執意不從。
“馬公子,小的有罪。”祝洵帶著哭腔答道,“小姐她……被妖人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