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半邊臉上,傷疤猶還可見。

鳳靈均一口米飯在唇齒間,是吞下也不是,更不能吐出來。

這米味苦,一下就沒了食慾。

她勉強嚥下,抿唇放下了碗筷。

裴涼珩挑眉看著她,見她拿出帕子來擦嘴,柔聲問道:“怎麼了”

少女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將軍確定是想親自照顧我,而不是想故意將我氣跑?”

他嗯了一聲,聲調拉得老長,動聽得緊。

她自動忽略掉這誘人的聲音,不悅道:“這米苦,將軍不會不知道吧?”

男人笑,下意識撫著自己傷了的臉:“青精飯以谷為重,想必郡主從未吃過,我在邊疆經常食用,味道還可以,再試試?”

她從小最愛甜食,有一點苦意思的東西都不想嘗試,抱臂看著他,鳳靈均惱。

裴涼珩自己便也盛了一碗米飯,當著她的面吃了起來,他動作優雅,使她有種錯覺。

原來這世間的男人,不只是齊雲白那樣才會舉手投足都吸引著人。

她的腦海當中,頓時閃過他那日百步穿楊時候的模樣。

更是惱了些要不:“我看將軍是故意的跟我作對,我不愛吃這樣的米飯,難不成是給我的下馬威?”

他將口中米飯嚥下,這才拍哞看著她:“君子坦蕩蕩,我迎郡主進門,為何要給你厲害看?疼你都來不及”

這話幾近於調侃,偏偏這張臉又正經無比。

鳳靈均看著他,他吃得不慢,一會兒的功夫一碗米飯都進了肚子,看不出半點異色。

裴涼珩食畢,放下碗筷看著她:“你再試試,細細的品味”

她肚子餓的咕咕地叫,不得不又端起了飯碗,大口吃了兩口,越想越是苦,索性瞪眼看著他,仔細嚼碎了,咦?竟然別有味道,那種渣碎了之後仍有勁道的絲絲甜意,她此時已經不覺得苦了,吃起來竟也津津有味。

裴涼珩一直坐在旁邊等著她,她喝了點清酒,這頓飯也算盡興。

早有小廝收拾了過去,少女飯後漱口,他突然拿出錦帕來,大有要給她擦嘴的意思,她十分惡寒,偏過臉躲掉了。

男人推過茶水,這才說道:“有些東西表面看起來的苦的,可只有細細的品味,才知其甜。就像這青精米飯一樣,知道為何邊疆百姓都吃它嗎?”

她搖頭,其實根本沒吃過這樣的東西。

裴涼珩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面上低頭看著她,她微揚起的小臉,因為嘟著嘴唇,露出兩邊的梨渦,這會吃飽喝足了,表情略顯滿足,完全是一位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

他看著她的雙眼,定神道:“其實他們不是自願的,邊疆百姓生活疾苦,缺米無面,只能吃野草嘗野谷,常年累月下來,自然能分辦什麼是能吃的,什麼不能食用,祖祖輩輩下來,便有了這青精米飯”

鳳靈均怔住,喉間不知是什麼哽住:“將軍何意?”

他嘆息道:“都主只知道京城繁華,卻不知百姓流離失所,我裴家軍捍衛一方,卻看便了大江南北百姓的苦楚,倘若都主有意減輕賦稅,體恤百姓,能安撫這天下民眾之心,我裴家軍令只效忠郡主”

她原本渾渾噩噩地長大,母親安排好了一切,從未聽過這樣的話。

朝政自有小叔叔和母親操心,她以為她的任務 就是無憂無慮地長大。

不曾想,有這麼一日,這樣一個男人,將天下重擔,這樣期望著放在她的肩頭,迫使她也有了憂思天下之心。

鳳靈均揚著臉,只覺得最喜歡的柳叔叔也不過如此,最愛看的齊家大公子也不過如此,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才真是男人。

她雙唇微動,想說點什麼,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這十幾年來吃喝玩樂,從未有過如此的貧瘠,母親盛心懷天下,也常說她還是個孩子……裴涼珩眼裡也露出子點點的笑意,他就像看著自己弟弟一樣,甚至還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項,柔聲說道:“郡主好好想想,還有很多的時間”

江山社稷,百姓疾苦,這些話題在她的腦海當中盪漾著,可如此大氣的話,卻似乎又有點遙遠,這一夜盡是這男人挑眉的模樣,就連對裴景奕的怒氣也拋之腦後了。

鳳靈均翻來覆去一早才進入夢鄉,偏偏王府來了訊息,讓她跟著雲霓一起進宮。

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況,母來身體不適的時候,雲霓會帶她進宮,她從大殿後面進去,坐在珠簾之後,做個樣子,可母親上朝,卻不知為何叫她跟著,實在是第一次。

晚上的時候,她就住在了廂房,等她回去時候少年早就走了,裴涼珩親自伺候著她睡下,一早就早早地叫她起來。

一路無話,外面剛剛天亮,雲霓將她送到御書房處等著,鳳靈均不知何事,就伏在桌上打盹,也是休息不好,哈欠連天地枕著自己的雙臂就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正香,一個宮女推了,她半晌才將她叫醒。

也是睡迷糊了,鳳靈均睜開雙眼還以為是在自己家裡,伸了個懶腰,卻發現眼前站著一干人等,伸懶腰的動作就做了一半,尷尬地垂下發麻的雙臂,對著最前面的小皇帝施禮請安。

御書房的門口,走進來的一行人都沒什麼表情,鳳靈均偷眼瞥著,暗驚不己。

母親跟著玄胤走進御書房,卻未看她,徑自坐了下來,她的身後卻是南越公主和柳如意,最後在門口的是裴涼珩,他倆個人本來是一起進的皇宮,此時見了她一臉尷尬模樣,唇邊還疑似露出一點笑意來。

兩方人全部落座,小皇帝讓鳳靈均站在自己的身邊,柳如意看著她,卻是先開口說道:“靈均不是去了裴家麼,怎麼在這裡?明明是兩國的事情,宛平王何苦讓孩子也參與其中”

鳳靈均也是一心的糊塗,柳如意怎麼會和南越公主在一起,她那點心事都在臉上,那種不好的預感隱隱衝擊著她的胸膛,突突地敲著她的頭頭疼欲裂。

鳳柔說得倒是雲淡風輕,“兩國簽訂盟國協議,靈均怎不能在場?我偏要她在場看著她的柳叔叔是個什麼角色,權當是與你告別吧”

鳳柔女兒笑道:“經絡看仔細了,你的柳叔叔可是南越的戰神,長皇子殿下呢,十五年才現真身,厲害得很”

男人的臉色瞬時變得很難看,他想要起身,猶豫片刻,卻是未動,只對鳳靈均招手說:“靈均過來,叔叔有話跟你說”

鳳靈均立場堅定,自然不能過去,可她一小就隨他長大,此時見他在他國公主身邊,自然是十分的難受,萬分的難受。

這種難受憋得她想哭又想笑,到頭來咬著銀牙嚷道:“柳叔叔你騙我”

兩國疆士分佈圖就攤開釘在牆上,小皇帝拿著合約書和宛平王商議著,南越公主也低頭看著合約,柳如意迎著鳳靈均的臉,到底是擠出了一句:“我沒騙你”

少女抿著唇,梗著脖子就蹬著他:“你說你是我爹,你說你永遠都不會離開王府的”

他垂了眼簾,心中苦楚卻是難以言表。

鳳柔知他心神己亂,仔細叮囑了小皇帝幾句,他立時出聲,半分不讓。

墨成君自然不肯輕易鬆口,原本劃江而治,成為盟國了之後,商船疆土她也寸土必爭,鳳靈均定定地看著柳如意,儘管眼裡也蓄滿了淚水,勉強忍住沒有落下,但仍舊是緊緊盯著他的臉,就像母親說的那樣,記住他。

這一年,南北終於達成協議,成為了出田,通商通婚通行。

初秋,一切塵埃落定,南越公主攜長皇子墨北淵,也就是柳如意整裝待發,便要離開京城。此時,鳳柔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始終藏於衣下,外人不可知。

那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

柳如意最後的要求,是要長公主親自送他出城。

鳳柔應了,她乘坐軟轎,婉拒了雲霓的陪伴,獨自送南越的儀仗隊出城,辛覺帶一隊侍衛遠遠的跟在後面,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敢靠前。

城牆處,百姓們無不駐足觀看。

墨成君騎馬在前,她身後一人身穿金絲軟甲,面具在臉,傳說南越的戰神果然英姿翩翩,宛平王站在轎下,離別前,他掀開面具,對她回眸一笑。

男人看著她,隔著人群笑。

鳳柔也微揚著臉,十五年前,她就是從別處回京,遇見了柳如意。

那時她剛和離,他一身布衣青衫連個戶籍都沒有,是個黑戶。

也是這樣,隔著人群,一眼就看見了他,這一切恍如隔世。

她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來,想說句珍重,卻說不出來。

鑼聲一響,男人終於轉過了身,眼看著他駕馬高去,鳳柔一把扶住了落門轎子,這才免於摔倒。

辛覺迅速趕到:“公主,回吧”

她搖頭:“我累了,想歇歇”

鳳柔無意離開,他叫人搬了張椅子,她端端坐下,叫他先走。

看熱鬧的百姓都逐漸散去,鳳柔這一坐就是半日,她一直看著遠方,彷彿城外,隨時會有個人騎馬而來一樣。

辛覺原本就是她的侍衛長,此時更是遣了人先回王府,親自在城門處守著宛平王。

鳳柔一直坐著,她腿腳無力,就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也不想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著前方,只覺得出現了幻覺。

男人一身白衫,疾奔而來,她霍然起身,也忍不住瞪大了雙眼,柳如意我扯著韁繩,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鳳柔驚喜交加,卻是咬了唇看著他,猶豫不決:“你怎麼回來了?”

“殿下久等了”

他那雙丹鳳眼裡,盡是笑意,伏了馬身上面對她笑得妖嬈:“柳如意在此,殿下久等了”

說著從馬上一躍而下,這才看清他身上穿著的不過是裡面的中衣中褲,顯然是半路倉促脫下了外衫就直接奔了回來的。

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隔著人群那般望著她。

她坐車路過,他闖入了視野中,挑了眉問她,能不能帶他回家。

就那麼隨便的…又回來了。

雲霓託著紅色的喜服,上面錦帶禮帽一應俱全。

柳如意呆立在地,一下就鬆開了韁繩。

鳳柔從軟轎當中走下,他定定看著她,驚猶未定。

他那般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卻份若未見,只淡淡說道:“倘若你今日不回,這一切便都是雲霓的了”

門口的侍衛將王府的大門深深開啟,柳如意的面前,頓時出現一條紅綢鋪滿的紅路,鳳柔瞥著他,不由惋惜道:“本來想著你生辰那日給你個驚喜的,誰知是有驚無喜”

他一把將她抱住,眼底全是大紅的顏色,只覺得這種失而復得才是值得!

辛覺讓人點了鞭炮,樂師也奏起了喜樂,二人走進王府,一起去換喜衣,滿院的賓客,戲臺上面仍舊咿咿呀呀唱著大戲,這一切都彷彿回到了那一天。

小廝們都抿著嘴偷笑,玉玲瓏笑得更是媚色無邊,只管黏著鳳柔一起換了衣衫,一起走了出來見客,雲霓送上一紙文書,他仔細端詳,這麼多年來,竟然也得了一個戶籍。

從此,他便是柳如意,再不是別人。

鳳柔定定看著他,忍不住提醒他:“看仔細了些,畫押了以後可不能再改變,柳如意這一生都不會再離開王府”

是的,這就是他的選擇,柳如意也不猶豫,伸手畫押。

雲霓一臉的肅穆,又變戲法一樣從下面拿出另一紙文書,放了他的面前。

鳳柔上前按了自己的手印,她看著柳如意,見他挑了眉看著自己,對他淡然一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柳如意捨棄大國小家,十五年夫妻情意,今日得以婚書,你便是我鳳柔的夫君,從此只你一人。”

柳如意閉上眼睛,緩和了一下狂熱的氣息,這才接過婚書。

鳳柔伸手遞過紅蓋頭,眼中只有一個他 。

“十五年了,我從未想過還會有心甘情願戴上它的一天,你可不能叫我失望”

他雙手接過來,輕輕給她蓋上,緊接著隔著紅中吻在她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在二人之同流轉,男人心都要化了,又是緊緊將她抱住了,在她耳邊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了好幾遍。

“你若信我,定不讓你失望”

“好。”

她握住他的手,被他反握在掌心。

雲霓在前面引路,柳如意拉著鳳柔走的很慢。

她勾起雙唇,彷彿真的能感受到男人的狂喜一般。

不夠,這些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