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朝術再來到四皇子的宮殿時儼然輕車熟路了, 他一身衣衫還未曾換下,就急匆匆地去了正殿。
去時不少端著食盤的宮人從殿內魚貫而出,朝術餘光一瞥, 發現都是些山珍海味、玉食珍饈,四皇子一人吃不了那麼多, 但每道菜都會夾一兩筷子, 剩下的便都倒掉了。
奢靡浪費之風恐無人能及。
他還在頭疼待會兒如何搪塞四皇子, 只覺這位草包美人每回都要來找自己說上幾回話實在麻煩。
朝術在背地裡暗暗磨牙, 不知是他的哪個幕僚出的餿主意, 非得將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 靠著每日同下屬說話的方式來籠絡人心, 真是可笑。
難不成他蕭子宴成天不談公務不論典籍,就接見下屬還有那些自己人麼?
熟悉的甜香飄來, 朝術已經可以做到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自然而然忽視這股氣味。
來之前他便褪去那身刻絲鶴氅,叫阿楠拿回他的寢室,一身松霜綠鼠灰襖和綢衫倒也能扛得住四皇子殿中點滿銀絲碳盆的燥熱。
殿內長時間點著炭火,一旁就會開一間朱漆支摘小窗透氣, 四方一角各擺了幾個裝滿清露的銅盆,讓華美的殿內不至於太過乾燥,偶爾還會有宮娥伸出紅酥手灑出水珠至空中。
蕭子宴病殃殃地躺著, 許是受了寒生了點病,竟提不出些精神來,眼睫微垂, 落下一片陰翳, 嘴唇還微微有些蒼白。
他說話時口中好似帶了腥血氣,陰沉沉的目光落在朝術身上,一點都不轉動。
尋常宮人要是被蕭子宴這樣盯著,恐怕早就兩股戰戰,害怕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了。
朝術油嘴滑舌久了,那謊話也是信手拈來,“殿下,倘若奴才沒有半點私心,您會願意相信奴才麼。人為權勢無非是為了名財色,奴才已經是個宦官了,還能有何名聲可言,餘下的便只有財色可貪慕。再者而言,奴才名聲掃地,一些髒事落在奴才手裡頭,旁人罵的也該是奴才,屆時殿下也能纖塵不染摘出去。奴才曉得殿下心底良善定然不願讓奴才自汙,可奴才這是心甘情願。”
“置辦宅子便算了,那是你應得的。可若是還有那閒心思喝花酒,逛花樓,這就應當不是你該做的事吧?”
朝術卻是連動也不動,只睫毛微微顫了一下,他也不意外蕭子宴能事無鉅細曉得他做了什麼。
紅唇一翕一張,許多話鑽入耳中,又偷偷溜走。
蕭子宴陰鷙地盯著朝術,語氣森然:“朝術,你這日子過得可真舒坦啊。”
剛才那陣咳嗽倒是來得及時,既讓他從恍惚中驚醒,又能做些掩飾。
蕭子宴扶額,“唔”了一聲,對著朝術擔憂的目光,擺擺手:“不必如此麻煩,我無甚大礙。”
白的都能叫他說成黑的,不過是初學的詭辯而已。
朝術再抬起眸子時,蕭子宴就被那漆黑瞳珠裡盈滿的忠心和懇切給驚了一下,他莫名覺得臉熱,心潮也忽然起伏。
聽進去了,又好似並無。
“殿下,可容奴才辯解一二?”朝術眼中連個波瀾都不曾有,並不將蕭子宴陰狠的話放在心上。
“殿下無事吧,要不要叫太醫來看看?”
“殿下?殿下?”朝術那輕而細的聲音忽遠忽近,蕭子宴的眸光有一瞬的失焦,隨後才恢復正常。
常年活在蕭子宴淫威之下,這些宮人們聞聲都打了個寒顫,有幾個宮娥瑟瑟發抖,更有膽小的直接跪了下來,趴在地上不敢多瞧。
“哦?那我就暫且聽聽你說做這事的理由。”
殿中的氣氛一下就變了,蕭子宴此前幾乎不怎麼在朝術面前展示自己喜怒無常、暴戾陰狠的情緒一下升騰,只聽得“啪嚓”一聲,雪白細膩的瓷碗就經由他的手碎在了地上,裂成了無數片。
“咳咳——”他握拳置於唇邊,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他一瞧見朝術, 剛準備開口, 眸光就先落在那白膩脖頸間的三五點紅梅上。
他心中的怒氣隱隱散去不少,對朝術的不滿卻也還是在的,便質問他:“方才身體不適我未曾聽清,隱約聽見為我好這幾個字眼,你倒是說說,你分明是為一己之私,又是怎麼變成為我好的法子。”
“你,我又不是非得讓所有的腌臢事都讓你來做。”蕭子宴的語氣溫和許多,他好似是確實真心實意地勸誡朝術:“公公是要為我幹大事的人,最好別沉迷於美色。”
“待我成就大業,就賞你幾個美人,公公何至於現在就急不可耐享受呢。若是公公真想要留什麼把柄在身上,那便多花些錢財吧。”變臉之神速,饒是朝術這樣也算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蕭子宴招手又讓人賞賜朝術好些金銀珠寶,他自小驕縱慣了,也沒什麼不能將病氣過在別人身上的概念,將那些放在外邊能讓不少人眼紅的錢物親手擱在朝術手上。
那些宮人無一不用羨豔的眼神看著這位四皇子面前的紅人,哪怕是惹了四皇子生氣,最後還能完好無損,甚至能得到叫人眼熱的賞賜。
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在朝術柔軟的脖子上,凍得他面板上都泛出些雞皮疙瘩,不敢在蕭子宴面前失態,就只能咬牙忍著。
蕭子宴意味不明地嗤笑一聲,“倒是打得火熱,那花樓的女子真能讓公公快活麼。”
相貌有些陰柔美的皇子挑著他的鳳眼,琥珀色的眸中不知沉澱了什麼。
朝術想,這是因為缺了男子必要的物件,這才什麼都要追根究底麼。
他低下頭,陳懇道:“不敢將那些事說來汙了殿下的耳朵。”
蕭子宴是個逆反的人,他躺在榻上,眼睛亮了:“我還偏要聽了。朝公公玩得,我聽不得,這是個什麼理兒?快說!”
他囂張跋扈命令對方,全然不顧他人的意願。
聽的時候還單手支著下巴,寬大的袖袍滑下來,露出一截霜雪似的臂腕,好整以暇地等著朝術說話。
聽旁人的床事細節是什麼癖好。
朝術耳廓已經紅了,他今日並未將烏髮紮起,軟發輕輕垂在耳邊,可以掩住他失態的狼狽模樣。
面上他仍是鎮靜自若,甚至還能挑挑揀揀,改頭換面將他和太子蕭謙行的荒唐事說與蕭子宴聽,還小心用眸光去探蕭子宴的反應。
說到那激烈深處時,蕭子宴忽地將那榻上的扶手一拍,面紅耳赤,粗.喘著氣激動道:“住嘴!”
他也知自己過於激動了,便放低了語氣:“你先下去吧。”
白芙蓉的容顏好似被敷了胭脂,就連面色都是羞怯的。
嘖,蕭子宴是被皇后保護得多好,才說幾句被翻紅浪的話就受不住了。
朝術不免好笑,他冷然告退,卻正好錯過了蕭子宴壓抑自己氣息,盯著他背影那勢在必得的目光。
新芽吐露,雪白的小花在枝頭輕輕搖晃。
春的氣息強烈,若是站在紫禁城最高處遙望,還能瞧見些零零散散飄著的精美紙鳶。
多是宮中小皇子小皇女放的,掛在空中遙遙飄飛,尾部被吹得鼓動,好似舞女身上輕靈的紗。
紙鳶愈飛愈高,最受被苦苦困在宮中不得解脫之人的喜愛,許是寄託了那眷戀而不得的自由自在期望吧。
朝術也只駐足看了一會兒便匆匆離去,這段日子他忙得腳不著地,自打那封信給了張箋後,也不知對方使了什麼把戲,還沒把事兒完全捅出來,就讓四皇子一脈陣痛。
倒不是些剜骨錐心之痛,卻是從他們身上狠狠啄下來不少的肉。
許是知曉廢太子薨了後,帝王的肉中刺眼中釘就成了他們一派,即便是張箋的動作再狠辣,只要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動作,他們都得夾著尾巴做人。
這卻是苦了朝術,整日都要為蕭子宴的事奔走。
不是在背地裡動用私刑從別人嘴裡挖出隱秘,就是去解決一些妨害蕭子宴、給他擋了路的人。
朝術的名聲現下也不怎麼好聽,他和張箋一個是四皇子的走狗,一個是皇帝的爪牙,都是受那清貴臣子憎惡唾罵的物件。
每每出使公務時,或是在宮中小道遇上了,朝術還都要捱上那麼一兩句冷嘲熱諷,明裡暗裡瞧不上他閹人的身份。
朝術明白,這其中定然少不了杜如蘭的推波助瀾,但那些罵於他而言不痛不癢,哪怕是天下人對他口誅筆伐,史書裡留下他的不堪也無妨。
自他踏入深淵起,就絕不在乎任何身後名。
面前的小道是回他就寢地兒的近路,兩旁有那隨著風吹擺動的野草,幾株不知名的野花零零碎碎夾雜在其中,也別有一番野趣。
他沒心情欣賞,只想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去,並在心中思考什麼時候再去看看蕭謙行。
自己將蕭謙行關在深宮偏殿處幾個月,幾乎無人跟對方相交談。
那打入冷宮的宮妃身邊還跟著小宮女伺候,卻沒過幾月就瘋了,任是蕭謙行再怎麼耐得住寂寞,一個人孤苦伶仃住著也會覺得淒涼孤寂吧。
還是得想方設法帶他出宮透透氣。
還沒走出多遠的距離,朝術就被人攔住。
他記性不算差,認出了這是在皇帝身邊伺候的某個小太監,即便對方常常低著腦袋不動聲色做出隱形人的姿態,他還是能夠精準認出來。
小太監面無表情:“看來朝公公認出來了我是誰,既然這樣,就隨奴才走一趟吧。”
“是。”
去見皇帝麼?
朝術心中漠然,他已經不似初見皇帝時那般怯弱膽小——不僅頭也不敢抬,還生怕冒犯到對方。
他只是在思索,原來自己曾經畏懼良久的皇帝便是一個這樣的小人。昏庸無道又貪戀俗名,暴君的名頭都配不上,恐怕在史官筆下,後世如實知曉了他的所作所為,昏君這個帽子應該是落在他頭上摘不掉的。
太子“薨”了,對方就真的一點都不傷心麼?
朝術將那譏誚的疑惑壓下,就跟著這位小太監獨自去了皇帝私下同肱骨大臣會面的乾清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