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證據是由白米教肆虐那兒的地方官呈上來的, 說是由錦衣衛護送,經過千難萬險才呈到帝王的御案上。

皇帝看完之後怒火滔天,當即命令錦衣衛和御林軍押送太子回京。

並且暗加罪名, 認為白米教能解決得如此迅速,也不過是因為太子和白米教沆瀣一氣, 粉墨登場後裝給天下人看。

車馬還沒到京城, 廢太子的聖旨都下來了, 言官都已經準備好了據理力爭。

深宮中都不敢談這事兒, 宮女太監們生怕失言, 這時候倒是學會了裝聾作啞。

朝術這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多麼的弱小, 無人會在意他的想法, 也沒法抗衡鉗制所謂的皇權,何況他的位置是四皇子一手提拔而來的。

人脈終究是發展得晚了些。

太子入獄的事情已經成了既定的事實, 無數人都在跟跟朝術講,殿下同白米教暗中有勾結,之前的刺殺策劃他也出了一份力。

殘殺親父,有違人倫,妄為人子。

“自然是有的,不過還是難吶。大臣們極力勸誡皇帝,說這事必有蹊蹺,肯定是有人陷害太子,但皇帝就要一意孤行,誰也沒辦法改變他的決定。”石公公擰緊了眉頭,也是憂心忡忡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事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對於朝術關心太子的做派, 他完全不領情, 斜冷的目光像是要把朝術凍傷,說的話也一點都不客氣: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同四皇子的事麼,朝術,人不能忘本,但你確實和白眼狼沒有任何區別。”

朝術只覺得嘴巴里蔓延著苦澀的味道,這種迴天乏力的感覺讓他痛苦極了。

朝術臉紅了又白,燙得要命。

他在去找石公公的路途中,一遍一遍地這麼安慰自己。

他算是知道了,這事兒根本不在於證據的真假,而在於皇帝的態度。

眾人望著陰沉的天,待在沉悶的宮闈裡,根本喘不過氣。

殿下那樣驕傲的人,如何能接受得了這種被人汙衊的結局?朝術還沒來得及去找蕭子宴,對方就先一步找上了他。

“就,就真的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嗎?”朝術眼中閃著期冀,渴望石公公能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朝術指甲掐在掌心,用力得都快滲出血來了,但此時此刻他卻顧不上這點小痛,心神全被太子的事給牽扯住了。

“朝術,騙別人可以,可別把自己也給騙了。你對權勢的渴望都寫在臉上了,你是不可能放棄為四皇子做事的。”李明覺分明未曾說一句唾棄朝術的話,卻一字一句都在鈍刀子割他的肉,鄙薄他蓬勃的野心。

老太監似乎對他要過來這事兒早有預料,已經立在門口等候多時。

那又怎麼樣呢,此事單是他的錯麼,若是李明覺有點用處,早一點聽他的勸把德公公收入囊中,他們現如今也不至於如此狼狽。

朝術用力握了下拳,喉嚨乾澀:“公公,您覺得我可能不管不顧嗎?”

幸而石公公沒對他和四皇子走得過近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轉而說起了正事。

若是壓下來不繼續查證,誰可以越過皇帝擅自行動?

然而良久的沉默讓他一顆心漸漸墜落谷底。

他不要這樣。

朝術渾渾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去的。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四皇子,心裡便升起了渺茫的希望。

每每想到於此,他的心就控制不住一抽一抽地難受。

但要他完全死心是不可能的,於是他便又去找了石公公。

“你來就是為了太子殿下的事吧……朝術,這件事絕非你我能插手的,別再繼續下去了。”石公公閉了閉眼,沉沉嘆了口氣。

東宮比往日死寂得多,雖在李公公的管教之下沒出什麼大亂子,但氣氛卻是壓抑沉痛,好似隨時都能擰出沉甸甸的水來。

老皇帝……

單靠那些言官不成?

這事一來一回太快了,連留給眾人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他現在不知道東宮裡的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但能不牽連石公公的名聲就不牽連的好。

兩人對峙, 比上一次的氛圍還要差, 李明覺嫌惡地看著他。

多說無益,他想問的重點是其他事:“殿下那兒就沒人能幫得上忙的嗎?朝堂上有談論這件事的麼?”

朝術僵住,剛想要辯解。

“你是不是想說,你只是在為殿下做打算,並非真心忠於四皇子。”李明覺一語便戳中了朝術的心思,他張了張嘴,原本自己就是這麼想的,但怎麼經過對方的嘴就變了一層意思。

“公公……”朝術想了想,還是沒把那聲師父喊出口。

朝術都想去拿一勺子毒藥放入老皇帝的寢食之中,毒死對方坐實太子的罪名算了。

他又恨又心慌意亂, 只能去找李明覺問,在這個時候,也只有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監財能給予他一點安全感了。

他追求權勢何錯之有?

朝術還是畏懼李公公憎惡的目光,他怕太子日後見了他,也用仇恨的眼神打量自己。

朝術還是難以相信太子殿下會有事,殿下在所有人眼裡一向都是無所不能的,不會沒留下底牌,怎麼可能就此墜入泥沼呢。

可對四皇子而言,太子是他的畢生之敵,他憑什麼幫忙呢,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可以看得出來,蕭子宴心情極好,還親自拿了把剪子修剪晗輝宮裡的花草,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現在還不能叫太子,而應該稱之為廢太子。

不論天下人信與不信, 但帝王鐵了心的要給太子定罪,連翻案的機會都渺茫。

朝術靜下心一聽,是《詩經·小雅》裡面的詞。

“你來了啊。”蕭子宴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蒼白的手指摸到朝術的眼瞼,太子落敗,這下小太監更不敢反抗了,蕭子宴頗覺無趣:“怎麼一聲不吭的?”

朝術於是艱難啟唇:“……殿下。”

話一出口,他才驚覺自己的嗓子多麼乾啞,自己一聽都覺得有點兒心驚。

蕭子宴嗤笑:“瞧你這膽小的性子,這幾日定然都沒睡好吧,你眼下可是一片青紫,真真可憐。”

他話鋒一轉:“我那好皇兄對你的影響就這麼大麼,不過是被關了就讓你難以安寢,你還真是忠、心、耿、耿呢。”

暖閣內一時便靜了,朝術面色發白,在心底琢磨四皇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故意找事嘲諷他,還是真心實意認為他有忠心這種好品質,所以對太子殿下還有幾分嫉妒?

朝術字斟句酌著開口:“殿下,您應該知道,是太子當初把奴才救下來,就算奴才再怎麼不義無恥,救命之恩也應當記得。”

蕭子宴冷哼一聲,沒對他這話發表什麼長篇大論的看法,莫名其妙糾正他:“現在是廢太子了,你可不要再喊錯了。”

朝術心揪了一下,乾笑著:“對,是廢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覷兩眼四皇子的神色,沒察覺不對勁,便說:“那殿下,您可以帶我去看一看廢太子嗎?”

接下來他就領教了蕭子宴的陰晴不定——

朝術被他掐著下巴,痛得眉頭緊緊皺著,一句話都吭不出。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卻沒想到你竟如此蠢笨。廢太子他現在就相當於一個死人了,你再去討好一個死人有什麼用處?朝術,我奉勸你一句,最好還是早點跟他恩斷義絕為妙,否則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

朝術的臉被蕭子宴撫摸著,四皇子的癖好相當特別,尤其喜歡觸控他的面頰,偏生他還不能反抗。

“如果你還想保住你現在的位置,就給我聽話一點,放乖一點。”

朝術心神恍惚,差點就無法維持住臉上的表情,他麵皮抽搐了一下,盡力放柔自己的表情和語氣。

“奴才明白了,多謝殿下的提點。”小太監仰著頭,水墨似的眼珠只倒映著蕭子宴的面容。

恭敬而謙卑,聽話又聰慧。

蕭子宴很滿意他的姿態:“真乖。”

摸摸他的臉,像從前的婕妤摸她的小狗那樣。

“我可以帶你去見我的皇兄,朝術,希望你一會兒的表現能讓我滿意。”四皇子的語氣驕矜,又是那麼的自然。

朝術沒想到來一趟還有如此豐盛的收穫,他手指蜷縮著,聽懂了蕭子宴的暗示,揚起自己的笑臉:“定不負殿下所望。”

太子即便是廢了也不會同常人一樣,他不可能待在監牢中,皇帝還沒有丟風度至此,儘管他在朝臣眼中也不剩多少好形象了。

冬日的樹葉上凝著霜雪,冷冽的寒氣讓人狠狠發顫。

蕭謙行被關押圈禁在宗人府裡,仍舊是不染塵埃的一襲白衣,高山仰止,凜然不可侵犯。

哪怕淪落到這個境地,也不見他有半分失態。

蕭子宴眼瞳裡不可避免地染上嫉妒之色,不論是誰在這人面前都無法從容淡定得起來,被放在一塊兒比較他也永遠是落在最下乘的那一個。

易地而處,他若是被囚禁被冤枉,絕對不可能像是蕭謙行這樣泰然自若。

他是不受期待的,更是不被重視的。

可是現在他們處境交換,他能夠隨意親手撕下對方冷靜完美的面具!

朝術在外邊遙遙望見心心念唸的太子殿下,眼眶一熱,幾欲落淚。

但是他不能洩露自己的心思,連半分端倪都不敢叫蕭子宴看出來。

他只能狠狠掐著手忍耐。

蕭子宴帶著朝術大搖大擺進了關押太子的房間,無人敢攔,他就像是出入無人之境般。

還是那般囂張狂妄。

蕭謙行睜開眼,先是看了眼蕭子宴,再看了下他身邊的朝術,出塵淡泊的臉上似乎有了些波瀾。

蕭子宴是何許人也?

他是恨蕭謙行恨得入骨的小人,甚至比蕭謙行自己都要了解他,怎麼可能會錯過他剛才臉上的變化,呼吸一下急促了起來。

“皇兄可是覺得這個小太監面善,他可是你宮中的人吶,現在麼,自然是棄暗投明,歸屬於我的帳下了。”蕭子宴說著,竟也微微一笑,伸出手又去輕撫兩下朝術白皙穠豔的臉。

朝術恨恨地磨牙,蕭子宴此話一出,完全是把他的路都給堵死了,而他還無法解釋,只能眼睜睜叫太子誤會自己。

氣氛凝滯安靜了半響,蕭謙行驀地笑出聲:“是麼,還望四弟能夠好好待他,不要讓他再重新找個下家了。”

彷彿是絲毫不在意的冷淡模樣,是蕭子宴最見不慣的姿態。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幾月前的場面,高高在上投來的視線還歷歷在目,他眼睛赤紅,抓著蕭謙行的領子質問:“皇兄是在得意什麼,你以為你還出得去麼?”

蕭謙行用沉著冷漠的目光看他,好似從天澆了一盆冰水,從頭至尾都冷了下來。

他絲毫不在意蕭子宴那話的意思,而是從容不迫地問:“四弟,你是想動用私刑麼?”

蕭子宴被對方的眼神逼得能夠理智思考了,他鬆開了手,故作詫異:“皇兄,你怎麼能這樣想我呢?我可是你的親弟弟,怎麼會做那樣殘害手足的事情。”

蕭謙行靜靜地看著他,蕭子宴一時間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外面,任何骯髒陰暗的心思都瞞不過對方。

他臉皮抽[dong]了一下,乾脆不裝了,直接揮手:“你以前的近侍可是恨你入骨,最厭惡的便是你指使他的事情,孔夫子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皇兄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既如此,朝術,你也不必收斂著了。”

朝術難以置信地看他,卻在蕭子宴威脅的目光中僵直了身體。

迫害太子?還是不迫害?

他的手指都在抽搐顫唞,光是想想都難以喘熄。

可若是不這樣,他憑什麼讓四皇子認為自己更重權欲,他又如何在這四面楚歌的環境中想方設法保住太子?

朝術慢慢動了,他完全不敢去看太子的眼神,生怕看到任何厭憎惡心的目光。

他的手放在了蕭謙行的肩上,對方沒躲,似是毫不在意。

朝術便一腳踩在蕭謙行的腿上,全身重力往下,足弓繃緊,漸漸施加力道。

蕭子宴的目光便是監督的利器,讓他不敢作假半分。

一不做二不休,朝術挪過去的鞋底又去碾蕭謙行的手指,那根根骨節分明、似玉似珠的手指如今被殘忍對待,很快就見了紅,他還聽見了蕭謙行幾分愈發粗重忍耐的聲音。

蕭子宴在一旁看著,笑容擴大:“我的好皇兄,你終於……墜入地獄了呢。”

朝術出了一身的冷汗,太子的悶哼鞭撻在他的心上,就好像是在自己在遭罪一般痛苦。

許是蕭子宴知道,欺辱一位平日裡不可一世的主子需要莫大的勇氣,便不再為難他,說了一句停手,他就像是觸電似的彈開,低下頭完全不敢再看蕭謙行一眼。

“我的皇兄那兒還有不少忠心的走狗呢,多餘的事便少做吧,自會有人送你早日上路的。”

朝術原本還在心裡唾棄蕭子宴馬後炮,現在聽見他的話驟然一驚,竟是完全不敢深思這話裡的意思,就被蕭子宴帶著離開了。

走前,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蕭謙行一頭墨絲輕輕垂在胸`前,不見絲毫凌亂之態,哪怕是聽到這樣近乎直白的死刑宣判,也不能讓對方有任何色變。

他受傷的手輕輕顫著,搭在床邊,羽睫半闔,正閉目養神中。

這就是他剖開心臟也要獻上忠心的太子啊。

小路邊。

頭頂有抹化開的霜凝成的水珠順著葉脈滑下,滴入朝術的脖頸,凍得他狠縮了一下脖子。

他說不清自己哆嗦的原因究竟是什麼,顫著嘴唇問蕭子宴:“殿下方才那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剛才朝術對著蕭謙行做完惡事後,儼然已經被四皇子劃為自己人,說話時也沒了收斂。

“父皇應該會迫不及待殺了蕭謙行,他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蕭子宴譏誚道,語氣中沒有半分對皇帝對父親應有的尊敬。

得了準確的答案,朝術一顆心沉沉墜下,他強顏歡笑,問:“這事兒是交給誰來辦呢?”

蕭子宴狐疑:“你問這個做什麼?”

朝術主動請纓說:“奴才是想,讓其他任何人來動手都不放心,或許就有廢太子的走狗鋌而走險來救他呢?總是有些不怕死的。奴才想親自動手,保證會為殿下辦妥此事,絕不會再讓廢太子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實際上,他的某個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如同種子在心上紮了根後就不斷生長,在蕭子宴帶著自己見了太子之後更是和參天大樹無異。

蕭子宴相信朝術會辦好這件事,小太監此前如此折辱蕭謙行,犯上作亂,恐怕最不想蕭謙行活下來的便是他了。

“你倒是心狠手辣。”蕭子宴打趣他,他心情一愉悅,就好說話很多,大手一揮,“我答應你便是,朝術,你務必要將此事辦好,別讓我失望才是。”

“喏。”

朝術得了準信,便做了他這一生中最勇猛的決定——膽大包天偷樑換柱藏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