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羊生隨口一問, 不見師父回答,反見他神色灰敗,宛如死了親爹親孃一般, 倒把他唬了一跳。

偷瞟了師父兩眼,他心中很有些惴惴不安。

金母見狀, 眼中流露幾許憐意, 道:“你們師父在你們這個年紀, 還只會招貓逗狗討人嫌,而你等已有教化一方的才能, 師不如徒, 他又愛惜顏面,所以你問他,他哪裡好意思說。”

小鶴與羊生交換了個眼色,師兄妹心有默契,只是一個眼色, 就已心照不宣。

小鶴故意大聲問道:“不會罷,我們這幾個小輩, 怎麼比得過師父, 他老人家一定要比我們出息得多。”

羊生假惺惺與她一唱一和:“是呀,是呀, 往日裡師父時常說我像你們這般大時,就如何如何,還嘆息一代不如一代, 我想他說得出這種話,定然比我們幾個劣徒強上千倍萬倍。”

悄悄雖沒跟著他兩個一同陰陽怪氣, 卻會斜著眼睛看人。

她昂著頭,用鼻孔和眼角去看一天道人, 發出做作的冷哼。

一天道人:“……”

一天道人強按著兩個徒弟,罵道:“好呆的木頭啊,一番造化送上門,卻稀裡糊塗往外推,這個是娘娘憐愛,才送你們一番機緣,還推脫怎地,快給娘娘磕頭呀,悄悄,你也來跪著,隨你師兄師姐一道磕。”

語畢,她手中玉圭化作流光,懸停在三人跟前。

兩人捂著腦殼,哎喲呻喚,埋怨道:“師父,你做什麼打人?”

幾人看著眼饞,卻並不敢擅動。

這寶貝靈光四溢,祥靄繚繞,若有它,仙神敬服,鬼怪退避,上天入地,無處不去。

正推脫間,忽然頭頂一記爆慄,敲得腦瓜子蹦蹦響。

就問:“娘娘,你有什麼事要吩咐?”

金母道:“小春城的人與妖,不是被你教化得知法懂禮,淳樸友愛?你怎麼教化的他們,就怎麼教化天下萬萬人,萬萬妖,使四海之內,九州之中,少爭鬥,少仇怨,清靜太平,相親相愛,到那時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羊生也道:“娘娘你找錯人了,天上有仙官,地下有陰官,你就隨便找一個,也比找我們師兄妹強。”

一天道人心中一動:聽方才那些話兒,莫非……

小鶴問娘娘:“這個教化萬靈,是個什麼意思哩?”

小鶴心想:這個娘娘與師門有舊,必然沒得壞心,她輩分又這樣高,不好一口推脫。

見金母娘娘似笑非笑,一雙鳳目把自己盯,一天道人忍氣吞聲。

想那天上地下,幾多仙神,人家修行了千年萬載,歷經了重重劫難,方才得道飛昇,論本事,不比沒成仙的少年人強?

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不信金母娘娘能在他眠春山呆一世!

娘娘親自臨塵,絕非一時起意,必然有她的緣故。

若非金母娘娘當面,眼下就有幾個徒弟的好果子吃。

金母說:“我觀人世間爭端頻繁,有傷天合,見你們有些教化的才能,欲賜一方白玉圭,使你們教化萬靈,手持此圭,若遇難事,可以請動鬼神相助。”

小鶴聽了,哪裡敢應,忙說:“娘娘抬舉,我們哪有那個本事,只春城這一畝三分地,就夠一家子煩惱,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多少妖?便是一家一口唾沫,就能淹了整座眠春山,不是我推脫,著實才能有限,不敢在娘娘面前誇口。”

方才還在心傷,遭三個徒弟一氣,哪裡還顧得上哀痛,只想擼起袖子收拾不孝逆徒。

剛想到此,就聽金母娘娘出聲勸誡小鶴幾人:“古人云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們師父已是死在沙灘上的前浪,你等雖有些才幹,然不修功德,不知上進,怎不知有朝一日也成了他一般的前浪,我看你幾個才華出眾,品性端正,要交託你們一樁事,不知肯是不肯?”

悄悄聽了,猶豫不決,只拿眼去看小鶴與羊生。

她平日聽慣了小鶴的話,若師父師姐說的不一樣,她就不大願意理會師父,然而此情此景,又直覺該照著師父說的做。

羊生不情不願:“師父,你莫胡亂應承,敢情要做事的不是你,所以什麼口都敢誇,什麼事都敢應。”

話音未落,腿窩處狠狠捱了一腳,叫他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得五體投地。

小鶴見狀,立刻利利索索跪倒,還把悄悄也拉了一把。

悄悄踉蹌一步,見師兄師姐都跪了,便也不再遲疑。

相互間遞了個眼色,一同磕頭道:“才雖不敏,亦勉力而為,娘娘,我等願擔教化之責。”

金母撫掌大笑:“好,少年人正該如此,不要瞻前顧後,怕三怕四,更何況這也是你們這一門的因果,本就推脫不得。”

此言一出,忽然晴空裡一道霹靂,濃雲中生就紫雷,那紫雷粗壯如柱,火蛇飛舞,直直劈下時,有崩天毀地之勢。

山中的走獸,個個驚惶,潛修的精怪,人人懼怕,都胡嚷胡叫,說:“啊呀,雷劫來了,雷劫來了!”

又亂走亂奔,哭:“哪個災賊得了道,不去外面迎劫,卻在山中害人,今日勢必要死,絕無活路!”

這般大的雷,聞所未聞,哪怕是登天的仙人,昇仙時的雷劫也不如它兇猛。

一時間有嚇哭的,有嚇尿的,或是癱坐在地,閉眼等死,或是縮在洞中,裝啞作聾。

紫雷來勢洶洶,如觸天怒,金母駕虹霓,乘赤雲,紫氣為蓋,直上九霄。

她將雲袖一抖,雲袖望風而漲,形如一個大布口袋,將紫雷囫圇兜住,只餘一絲雷光,落在庭院之中,劈出個方圓丈許的大窟窿。

屋裡的三個師兄妹已抱成一團,哪怕見金母收了雷,依舊心驚肉跳,冷汗涔涔。

一天道人倒不怕,他追到院中,看著地上焦黑的窟窿,心中驚疑不定。

金母垂首相視,意味深長道:“一天,你說你徒弟糊塗,我看他們不糊塗,真正糊塗的,卻該是你。”

一天道人不解其意,正要相問,金母卻已悠悠道:“我的事已了,便不再多留,他日有緣,可來崑崙丘拜見。”

說罷,她便打道迴轉。

遠遠望去,只見紫氣滾滾,慶雲漫天,靈鳳伴駕,神鸞起奏,天穹中鳳鳴隱隱:“世人皆知神仙好,哪知神仙不逍遙,苦修千年終入道,因果未斷魂欲消……”

玄音妙語,自然不是幾個少年人所能領會,金母仙駕遠去,抱成一團的幾人又開始鬧嚷嚷說話。

“羊生。”小鶴憋著氣喚道。

羊生茫茫然問:“你喊我怎麼?”

“我喊你怎麼?”小鶴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我倒要問問你勒我怎麼?”

方才雲中生出天雷時,三個人都又驚又怕,羊生長手長腳,一把撈過兩個師妹,死死按在身下。

他如今也長得很高了,這一撈,胳膊正好卡住了小鶴的脖子,勒得她喘不過氣,悄悄個頭還要矮些,被他框住了腦門,頭皮都要按脫。

羊生連忙鬆手,心虛道:“你兩個沒事罷,我下手也不重呀。”

小鶴沒好氣道:“是不重,謝你沒把我勒死。”

悄悄也很不高興,指著頭頂,氣呼呼告狀:“小鶴,你看,你看,他把我耳朵壓趴了耶。”

小鶴定睛一看,她頭頂那兩隻綿軟厚實的毛耳朵已被壓得支稜不起,連毛也亂糟糟的,不大順滑。

自悄悄一日日長大,也漸漸懂得愛美,平日裡最寶貝她那對耳朵與尾巴,一根毛也亂不得,但有一根不順,就渾身刺撓,哪裡都癢癢。

小鶴曉得她的脾性,連忙用手指替她梳理,將壓亂的毛毛一根根捋順。

悄悄摸了摸耳朵,覺得根根毛髮皆順,才肯善罷甘休。

羊生亦知她愛惜毛髮,難得有些氣短,便是遭了兩記氣呼呼的白眼,也沒說什麼。

小鶴道:“罷了,我們幾個也商議商議,看看日後該怎麼著。”

羊生煩惱道:“憑你怎麼商議,這天大的擔子已是接了下來,天耶,教化萬靈!這是何等麻煩的差事,師父他也敢逼著我們應承。”

小鶴愁眉苦臉:“是呀,娘娘叫我們教化萬靈,就不單要教好人好妖規矩,那些惡人惡妖,也要使他們遵紀守法,這哪裡是樁易事?”

羊生道:“我聽聞有許多厲害的大妖,將人視為牲畜血食,若要教化他們,豈不如同教人不要吃肉,還要與飯碗裡的雞鴨鵝、豬牛羊做親人?人家肯不肯聽還在其次,恐怕還要一氣之下殺了我們哩。”

悄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見師兄師姐皆一臉愁容,就指著那依舊懸在半空中的白玉圭出餿主意:“把它還給金母娘娘,不要替她辦事了。”

她心裡想得簡單,既然事情難辦,就把好處還回去,推掉這樁事即可。

小鶴嘆道:“哪有那麼容易,方才娘娘也說這事該要落到我們頭上,推也推不得。再說事雖難辦,若辦好了,多半大有好處。”

一說到好處,她臉上難免露出幾分喜色:“原想著等我們修道有成,也像師父一樣在眠春山四周佔個山頭,護衛一方,受用香火,好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小鶴連山頭都早早看好了,就想著日後捱得近,可以在一個鍋裡吃飯,卻不想今日來了這麼一遭。

小鶴壓低聲音,對羊生與悄悄說:“我猜辦好了這樁事,至少也能做個天官,聽說天官兒可在天上建宮修府,日後我們三個的仙府修近些,把師父接上天去享福。”

那兩個聽了,頓時怦然心動,一時間把些艱險難處都拋諸腦後,只顧得暢想當了天官要如何如何。

再來看那方白玉圭,就不覺得它燙手,反而覺得它珍貴可愛,是個極好的寶貝。

悄悄頑皮好動,忽地跳起來,將玉圭拿到手中,左瞅瞅,右看看,滿臉的好奇與懵懂。

白玉圭明光清透,瑞氣生暈,乃是金母隨身萬年的愛物,其威能如何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見此圭如見金母親臨,所以無論是哪裡的神仙,都要賣兩分顏面。

悄悄聞了一聞,覺得它香,又摸了一摸,覺得它潤。

或許是沒看出什麼名堂,她一時犯了狗性,張嘴將玉圭塞入口中,用那尖尖的虎牙去咬。

“快住嘴!”小鶴大驚失色,“這樣的東西,怎麼能用你的嘴去咬,若咬壞了可怎麼是好?”

話音未落,悄悄呸地吐出玉圭,捂著腮幫子,哎喲哎喲地叫。

寶貝太硬,硌得她牙疼。

小鶴叫她張嘴,給她看了看牙,見牙沒事,才鬆了一口氣,教訓道:“誰教你什麼都往嘴裡塞,如今可受到教訓了?再有下次,仔細將你的牙咬碎!”

悄悄淚眼汪汪,哭訴道:“小鶴,我好疼耶。”

小鶴並不憐憫:“那便疼著罷。”

羊生幸災樂禍:“該讓她疼,疼死最好,把一口牙都掉光,看她還敢不敢亂來。”

悄悄本就牙疼,還要聽人說風涼話,氣得拿腳去踹他。

羊生身手敏捷,哪能叫她踹到,只微微變幻身形,便叫她落了個空。

悄悄慪得心肝兒疼,恨不得把這可恨的賊子骨灰揚了。

兩人上跳下竄,追逐打鬧,小鶴並不理會,她仔細檢視那白玉圭,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見毫髮無損,連個印子也沒有,一顆提起的心才終於放回原處。

羊生同悄悄打鬧一會,把臉湊過來,瞅著小鶴手裡的玉圭,問她:“這寶貝怎麼個用法?”

小鶴眉頭緊鎖:“不曉得。”

說是可以請來鬼神相助,總不能一家家找上門去,把它擺到人家面前,這成什麼樣子。

“不如問問師父。”羊生提議。

兩人便回頭去找一天道人身影。

一天道人還在院子裡,正閉著眼,嘴裡唸唸有詞地掐算。

也不知算到了什麼,忽然,他口一張,捂著心窩,吐出一灘熱滾滾的血來。

心頭血一吐,再觀其容色,就如秋葉槁木,衰敗零落,十分駭人。

“師父吐血了!”小鶴驚得大叫。

見一天道人搖搖欲墜,似乎要栽倒在地,三個徒弟一起擁上去,將他牢牢攙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