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是。”

塵埃落定, 沈琉墨終於又喘上氣來,他仔細聽蕭吾泠的聲音。

“其實那晚是朕主動去的。”蕭吾泠很少去回想那晚的情景,因為實在難堪, 又或者說每每想起, 心頭都會湧上讓他煩躁的愧疚。

只不過現在到底不同了, 蕭吾泠知道做錯了, 也直觀面對那些愧疚。

“那天晚上,朕是不是像一條畜生。”

“臣不知道。”沈琉墨清晰地記得細節,他只是覺得又疼又難捱,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折磨人的法子,他寧願被砍幾刀也好過如此。

同時心裡又慶幸, 還好他是二十歲, 倘若是十四歲,可能活不過那晚。

“應該嚇到你了, 第二日你見了朕下意識就要跑。”

怕在長輩面前失禮,沈琉墨硬撐著熬過了大婚的第二天,然後就病倒了,幾個月後他們才再次見面。

臨近清晨,蕭吾泠聽到外頭有聲音,睜開毫無睡意的雙眼,打算出去看看。

蕭吾泠的外衣拿給他鋪在身下了,哪怕有火恐怕也不暖和,聽到沈琉墨的話,蕭吾泠用手摸了摸他的臉,“朕不冷,快睡吧。”

正打算起身的蕭吾泠注意到後忙去看他,“怎麼了,不舒服?”

夜深了,蕭吾泠讓沈琉墨去睡,他來守夜。山林裡危險重重,外頭時不時的狼嚎讓人不禁心生寒意,沈琉墨點頭,靠著蕭吾泠側躺下來,“陛下冷不冷?”

原來他以前受的苦,蕭吾泠都是知道的。

不好聽,像帶著幾分釋懷的悲鳴。

沒東西裝水,蕭吾泠還是摘了幾片樹葉,盛了些許的水回來給沈琉墨喝。

“飛龍衛?”沈琉墨不解,蕭吾泠轉動木棍烤著野雞,給沈琉墨解惑,“先皇亡故之前,留了一批精兵,稱作飛龍衛。”

“臣已經不怕了。”沈琉墨坐到蕭吾泠給他鋪的簡易版小床上, 看著蕭吾泠,似有催促。

“你手受傷了,別動。”蕭吾泠催促他快點張口,沈琉墨只能去咬那塊雞肉,最後沈琉墨吃了一個雞腿,剩下都進了蕭吾泠的肚中。

“那臣相信陛下。”後宮不得干政,沈琉墨不便說太多。

“朕不清楚他從何而知,但與祁王脫不了干係。”蕭吾泠與祁王,可是有血海深仇。

溪水太涼,沈琉墨丁點不敢沾,後面還是進了蕭吾泠的肚子,沈琉墨在一旁等著蕭吾泠烤野雞。

後半夜蕭吾泠滅了火堆也躺了下來,已經熟睡的沈琉墨下意識往熱源上靠,蕭吾泠張開手把人摟住,感覺他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裹得那麼厚,還是瑟瑟發抖。

剛才只顧愧疚,最重要的事蕭吾泠忘記跟沈琉墨說,“那日方絮說他知道飛龍衛的下落,想借此讓朕恢復他的職位。”

“那朕快去快回。”看時候不早了, 蕭吾泠提起野雞就往外走,走到洞口不忘叮囑,“有什麼事就大聲喊,朕會馬上回來。”

從那次小產後,他只要受涼就容易肚子疼,所以冬天都裹得嚴嚴實實,生怕受了寒。

注意著沈琉墨的雙手,蕭吾泠小心翼翼脫了他的大氅,又把沈琉墨厚厚的外衣脫了,這樣將人摟住,過了好一會兒,沈琉墨才暖和過來,貼著蕭吾泠呼吸平穩。

開始只是無聲,後來再也壓抑不住,沈琉墨嗓子裡發出沙啞乾澀的嗚咽聲。

“方絮怎會知道飛龍衛的存在?”沈琉墨聯想到剛才蕭吾泠說方絮和祁王勾結在一起,那這兩人怕是意圖不軌。

蕭吾儻能在短時間內攻佔京城,方絮“功不可沒”,他與蕭吾儻裡應外合,不知在宮裡安插了多少眼線。蕭吾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眼線換成了自己人。

“或許吧。”蕭吾泠答得似是而非,在沈琉墨疑惑的目光下,才道,“其實朕一個月前就派人去尋飛龍衛了,如今已有訊息。”

沈琉墨不好意思,“臣自己來就好……”

“好。”沈琉墨嗓音有些艱澀。

他一動,沈琉墨就醒了,睡眼惺忪的揉揉雙眼,眉心突然皺了起來。

話說到這份上,沈琉墨也就不再去糾結蕭吾泠口中所謂的他們的過去,方絮和他們已經是對立面,“陛下可有應對之法?”

重活一世,蕭吾泠一直在思考蕭吾儻謀反時那一支精兵是從何而來的,後來才從先皇的遺囑中找到答案。

“肚子好疼。”沈琉墨虛弱道,下意識想去揉肚子被蕭吾泠及時阻止,蕭吾泠用自己的手心貼在他冰涼的小腹上輕柔著,“以前也會肚子痛嗎?”

蕭吾泠走遠,他將臉埋進膝蓋,眼底蓄積起水霧,慢慢凝結成水滴吧嗒吧嗒落在乾枯的樹葉上。

“朕心中已有打算。”自從重生,他就開始徹查起朝廷內外。

“朕拿到河邊處理一下。”蕭吾泠邊說邊觀察沈琉墨的反應,看沈琉墨沒有像傍晚的時候一樣纏著他不讓走, 蕭吾泠又去惹他, “朕抱著你一起去?”

墜崖,加上得知這麼重要的事,沈琉墨身心十分疲憊。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沈琉墨眼巴巴盯著火光上的烤雞,時不時打個哈欠。

“那他真的知道飛龍衛的下落嗎?”沈琉墨問道。

他足夠堅強,在蕭吾泠回來之前擦了眼淚,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兩手捧起一根細細的木棍添柴,在蕭吾泠回來的時候給蕭吾泠讓地方。

男人的手掌幹爆溫暖,扯過多餘的外衣往沈琉墨身上蓋了蓋,沈琉墨蜷縮起來,正好躺在男人身後的陰影裡,安心睡了過去。

對於祁王的瞭解僅限於外界傳聞,還有就是那枚遺落在玉芙宮的玉佩,沈琉墨對此人畏懼中帶著厭惡,總之就是觀感極差。

換不了的都被清理了,至於朝廷,亦是如此,有投靠蕭吾儻的想法的官員,蕭吾泠要麼借個由頭將人貶了,要麼直接摘了烏紗帽,剩下的幾個也是未免蕭吾儻懷疑。

前世因為對先皇心存怨恨,先皇留下的遺囑蕭吾泠都不曾看,也自然不知飛龍衛的存在。

摘下一個雞腿,沈琉墨張著手要接,蕭吾泠繞開他的手,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撕下一塊餵給他。

“都過去了。”沈琉墨呢喃道, 主動從蕭吾泠身上下來, 坐到了一旁, 揭過這個話題,“野雞怎麼吃?”

“嗯。”沈琉墨控制不住□□幾聲,應該是昨晚受涼了。

山洞陰涼,加上正值冬日,在這裡睡一晚不可避免陰寒之氣入體,蕭吾泠輕柔地把他抱起來,意識到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朕聽到聲響,應當是他們找來了,回宮好好暖和暖和。”把衣裳一股腦圍在沈琉墨身上,沈琉墨乖乖任他擺佈,疼得額頭沁出細密的汗水,被蕭吾泠抱起來,在他肩膀上輕輕碰了碰。

循著聲音,果然看見了前來找他們的侍衛,龐擎單膝跪地,“屬下來遲,請陛下責罰。”

“起來吧。”蕭吾泠掃了他們一圈,“回宮。”

說罷率先走在前頭,眾人目不斜視,龐擎在一旁引路。

抱著沈琉墨走出山林,山下有馬車接應,一路疾馳,很快到了宮裡。

得益於還未開始早朝,沒人知道皇帝和皇后失蹤了一夜,他們乘著馬車回來,眾人也只以為他們從行宮剛回。

張津易得了訊息,早早拿上藥箱在長樂宮等候,第一時間為沈琉墨診治。

他熟悉沈琉墨的體質,聽完描述估計是寒氣入體,所以提前熬了服驅寒藥,等把完脈情況果然和他預想的一樣,就直接端來給沈琉墨喝。

蕭吾泠坐在床邊喂沈琉墨喝藥,可能是太疼了,以往最討厭姜味的沈琉墨乖乖一口一口嚥了蕭吾泠喂來的藥。

見此情景,張津易心想皇帝算是栽了。

那幾年真是有夠無情的,就是不知有朝一日蕭吾泠知道曾經害死過自己的孩子,會作何感想。

喝完藥,手上的傷口重新包紮後沈琉墨就睡下了,床上放了幾個湯婆子,怕燙到他蕭吾泠伸手進去挨個兒試了試溫度,又守著沈琉墨睡著才離開。

診治完張津易被蕭吾泠留下,二人在外間商談。

“皇后的身子就交給你了,儘量調理好,不必求快,但求穩妥。”

“臣遵命。”張津易聽出了蕭吾泠話中的含義,更加確信他是栽了。

上次還說快些調理好皇后的身子,這才幾日,底線就一降再降。

不過看這樣子,想來蕭吾泠還能忍,那就不必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了,張津易有些幸災樂禍的想,難得見蕭吾泠對一個人如此,他還要多看幾天的熱鬧。

“回去把具體的調理細節寫給朕看,另外皇后不喜喝藥,儘量別熬製的太苦。”

張津易:“……”

去行宮的這幾天宮裡堆積了不少事務,趁著沈琉墨睡著,蕭吾泠抽空去處理了。

“陛下,方公子如何處置?”去宣政殿的路上,徐福上前詢問。

昨日方絮就被控制了,沒有皇帝的命令他們不敢將方絮如何,只把他幽閉在瑤華宮。

“意圖謀害皇后,其罪當誅。”蕭吾泠沉聲道,“暫且將其關押至天牢,朕擇日親自去審。”

“奴才領命。”徐福暗道,這方公子命數到頭了。

長樂宮裡,沈琉墨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的時候身旁只有阿七在,看到他醒了還在偷偷抹眼淚,“殿下,你好些了嗎?”

“沒什麼大礙。”沈琉墨臉色還是有些發白,肚子到沒那麼痛了,他溫聲道,“嚇壞了吧?”

“您不知道奴婢有多擔心。”現在說起來阿七還在後怕,本來按照計劃墜崖,有保護網其實也是沒事的,但萬萬沒想到蕭吾泠會跟著跳下去救沈琉墨。

幸虧懸崖不深,不然帝后同時出事,他們就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以後不會了。”沈琉墨認真說道,他能感覺到蕭吾泠的真心了,也就沒有必要再拿自己冒險。

“墜崖之事務必保守秘密,不能讓陛下知道。”若是讓蕭吾泠知道,應該是要發怒的。

“奴婢明白。”

“陛下何時離開的?”

“您睡著後不久。”阿七說道,又想起件事,“對了,陛下把那位關進大牢了,這下有他受的。”

新仇舊賬,這一下可就報了,進了天牢,不退一層皮甭想出來。

沈琉墨卻不這麼想,方絮或許還知道什麼秘密,蕭吾泠暫時是不會動他的,但確實只要進了監牢,怎麼說也是報了一半的仇了。

晚膳準備的都是好入口的東西,沈琉墨手不方便,吃了幾口不想吃了,說要沐浴。

阿七看他就吃了幾口,有意讓他再多用些,“殿下手不方便,如何沐浴?不如再用些膳,等陛下過來再沐浴。”

“沒事,本宮自己來就好。”不過就是沐浴完重新包紮一次,沈琉墨催促,阿七拗不過他,只能去準備了。

在山洞睡了一晚,總感覺身上不乾淨,回來的時候實在太過難受沒空去糾結這個,休息過來後就忍受不了了。

傷口的血液已經凝固乾涸,也沒那麼痛,沈琉墨慢慢脫了衣裳入水。

那邊蕭吾泠才處理完堆積的事務,徐福催了次晚膳,蕭吾泠說去長樂宮,因而膳食直接擺去長樂宮。

“皇后呢?”蕭吾泠怕沈琉墨餓著,很快過來卻沒見人影。

阿七在盥洗室外侯著,外殿阿綾和其他幾個侍從在,聽到問話,阿綾忙道,“殿下沐浴去了,陛下用完膳大概就出來了。”

“沐浴?”蕭吾泠臉色一變,提步往裡走,以為阿七在旁伺候,到盥洗室門口一看,阿七沒跟進去,只是在門外等著,蕭吾泠火氣上來了。

“你們主子自己在裡頭?”蕭吾泠眉頭緊鎖。

“嗯……”

話音剛落,蕭吾泠一腳踹開了門,把裡面笨拙擦拭自己身子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拿東西擋住。

定睛一看,進來的是蕭吾泠,沈琉墨裡衣還沒穿,把擦身用的浴巾往上扯了扯,“陛下?”

蕭吾泠面色不虞,三兩下把沈琉墨擦乾淨,拿過衣架上的乾淨衣物給他套上,一言不發。

沈琉墨遮遮掩掩,心中羞赧之餘,自然察覺蕭吾泠心情不佳。

“陛下怎麼了?”他小心問道,站著不動任由蕭吾泠擺佈。

男人沉默著給他穿好外衣,冷呵一聲往外走,沈琉墨低著頭跟上。

“阿七,去拿傷藥。”蕭吾泠坐下,示意沈琉墨坐到另一旁,等人坐好,阿七也將傷藥拿來了。

“伸手。”

沈琉墨伸出兩隻手,不敢多言,好在男人雖然生氣,動作卻輕柔,將雙手的紗布拆開,果然傷口都被泡的泛白,抹好的藥糊作一團,蕭吾泠見狀面色更冷,沈琉墨也就更加謹言慎行。

斟酌良久,沈琉墨開口,“陛下是在生臣的氣嗎?”

打了個結,蕭吾泠示意阿七收拾好東西,抬頭看了沈琉墨一眼,“皇后未將朕的話放在心裡,自去面壁反省。”實在氣急,前幾日剛剖心置腹跟他說小心自己的身子,這才經歷一番艱險,回來還是不把自己身子當回事。

話音落,沈琉墨身子一縮,阿七面色亦是一變,有些著急地看向沈琉墨。

“臣知錯。”沈琉墨彎了彎身,垂首看不出情緒,起身去面壁。

蕭吾泠也正好去用晚膳。

他倒沒想真罰沈琉墨什麼,只是小懲大誡,從面壁通常是懲戒孩童的法子也能看出,可壞就壞在沈琉墨小時候被罰過太多次面壁,只要身處空無一人的幽閉環境,面前牆就是他最為恐懼的東西。

本來身體就不舒服,沐浴也是忍著疼怕身子有什麼不好的氣味惹蕭吾泠厭煩,亦明白蕭吾泠生氣是為他好,心裡還是委屈。

阿七弓著身子,看角落裡沈琉墨抬手抹眼淚,咬了咬嘴角往外走。

“陛下,奴婢有事想跟陛下說。”阿七躊躇道,陛下用膳本不該打擾,但為了他家主子,他倒也不怕皇帝怪罪。

“何事?”

“殿下不是成心惹陛下生氣,只是為了能侍奉陛下,還請陛下勿怪。”

“朕不是怪他。”蕭吾泠沒打算跟阿七一個奴婢解釋什麼,揮手讓他走,可阿七還有話沒說,大著膽子跪下,“陛下,殿下小時有陰影……”

“什麼陰影?”蕭吾泠停筷。

“小時學規矩姿態不夠端莊,殿下大多被罰面壁,時候久了,心裡就怕了。”一聽這話,蕭吾泠連忙起身進去,阿七也總算放了心。

匆忙的腳步驚動了沈琉墨,他把頭埋的更低,誰知腳步在他身邊停下了。

地上有一團水漬,蕭吾泠眼尖看到,無奈的嘆息,“怎麼哭了?”

沈琉墨鬧起彆扭,背對蕭吾泠,蕭吾泠矮下`身子去看他的臉,他就又別開臉,頭一次見他這種模樣,倒是讓蕭吾泠忍俊不禁。

“朕同你道歉,是朕錯了。”蕭吾泠用手抹去他面頰的淚痕,以為還會被躲開,誰知沈琉墨不但沒躲,反而把頭抬了起來。

還挺好哄,蕭吾泠心想,心底更軟了些。

“害怕了?”蕭吾泠放緩了聲音,沈琉墨眨眨眼又滴下來一滴眼淚,很快又被抹去,“朕讓你委屈了。”

“不敢。”沈琉墨用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手去抹眼淚,手心疼不方便就用手背,雖然示弱但還委屈。

“朕是你的夫君,又有何不敢的。”蕭吾泠把他帶到別處坐下,“以後有話就跟朕直說,幸虧阿七機靈,不然這次你我之間豈不又起隔閡。”

“陛下生臣的氣,罰臣是應該的。”沈琉墨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只是怪自己多愁善感。

“那朕現在不生氣了,墨兒也別生朕的氣行不行?”沈琉墨抿唇看了眼蕭吾泠,往蕭吾泠身邊貼了貼,“臣本就沒生陛下的氣。”

“如此極好。”

“陛下快去用膳吧,都要涼了。”剛哭過,沈琉墨聲音有些沙啞,還有些可憐,蕭吾泠乾脆帶他一起。

“朕聽阿七說你晚膳只用了一點,陪朕再用些。”

“阿七怎麼什麼都說。”沈琉墨不悅,蕭吾泠挑眉,“原來墨兒真的沒好好用膳。”

“……”

意識到自己被騙,沈琉墨有幾分惱,蕭吾泠連忙把人攬住往桌邊走。

“以後等朕一起用膳。”

沈琉墨斂下神色,“好。”

又過兩日,正月初八。

日頭正好,宮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沈琉墨在御花園曬太陽,阿七很快跑來,湊在沈琉墨耳邊暗語幾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