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夤夜無聲, 夜黑如墨,整個皇城的巡防,卻比以往更加嚴格。
剛避開前一隊巡視,轉眼間, 另一隊又迎面走來。
姜青若深吸一口氣, 在對方發現她之前, 悄無聲息地移步到廊簷下, 閃身躲進一間大殿中。
巡守的人五人一隊, 一隊離開, 下一隊又很快出現在殿前。
等了許久, 一直沒有避開對方出去的機會, 姜青若不安地揪了揪衣袖, 只好先在大殿中躲一躲。
殿內冷颼颼的, 只有幾盞白燭,光線幽亮, 莫名散發著森寒的氣息。
姜青若快速環視四周, 赫然發現,隨風飄拂的帷幔之後,竟然有一座冰冷厚重的石棺。
她驚懼片刻, 定了定神, 緩緩移步過去。
她聽裴晉安說過, 傅千洛曾將石棺運回東都,那麼, 這一定是姨母的石棺。
姜青若抿了抿唇,看著那厚重的石棺, 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姜青若躲在石棺後,幾乎能感受到,他那道近在遲尺的視線,正在殿內逡巡。
狹長的眸子緩緩睜大。
那麼,在傅千洛的人發現她逃走之後,她暫時藏身在大殿中,還是能躲個一時半會兒的。
傅千洛一步一步走進來,在距離石棺不遠處停下腳步。
她一動也不敢動,更難以想象,傅千洛現在是什麼狀態,又到底是在笑什麼。
這麼說,他對季婉可謂恨之入骨,日復一日的痛恨折磨,如今簡直堪比走火入魔,已十分瘋狂。
他一步步走近石棺,拂開帷幔,那熟悉的俏麗身影,再次出現在面前。
石棺後,姜青若拼命捂緊了嘴,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發出聲音。
這大殿顯然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進來。
大殿內響起沉緩的腳步聲。
笑聲詭異而古怪。
“去問公主,她一定知道她長姐在哪裡。”
難道,這畫像並非是傅千洛親自獻出的,其中還有隱情?
腦海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姜青若思忖片刻,決定試一試。
她突地想起來,當初慕紹提過,傅千洛的頭疾會致幻,性情也會暴躁肆虐。
季婉沒有說話,而是像以往那樣,嬌羞地抬起眸子,抱緊手中的書冊,慌張地小步離開。
姜青若默默咬緊了唇,簡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驚又怕了半天,依靠在石棺上,她閉眸撐額小憩了一會兒。
聲音很輕,但姜青若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石棺靜靜矗立在殿中,帷幔偶爾拂過,傅千洛按住突突作疼的額角,笑聲戛然而止。
可是,其中還有不對勁的地方。
她緊張地吞了口唾沫,輕呼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傅千洛嘲諷地勾起唇角,冷冷低笑起來:“我忘記了,你如今已入黃泉。只是遺憾,沒有讓你親眼見到,你所追求的什麼榮華富貴,根本不值一提!那個昏聵的皇帝,早已死在毒藥之下!你若是活著,我我也定會讓你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後悔拋棄了我”
“若是公主不肯說呢?”
半晌後,靜寂無聲的殿中,傅千洛突地笑了起來。
傅千洛沉默片刻,冷漠道:“事關成敗,軍法伺候!”
可他為何非但沒有愧疚,還要如此記恨季婉?
姜青若的眼睫震動得輕顫幾下。
“皇上,皇城已找了一遍,依然沒有下落!”
“別走.”
聲音落下,幻象中的女子突然頓下腳步,再轉眸時,突地變成了宮內嬪妃的模樣。
頭疾患發,眼前的都是幻覺。
他方才自言自語,難道是在和幻覺中的季婉說話?
“婉婉.”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了她。
門口傳來侍衛的聲音。
季婉輕輕抬眸,秋波流轉間,像第一次見面那樣,露出羞澀又安靜的微笑。
傅千洛明明已經把畫像獻給永昌帝,他是把季婉送入宮中的幕後推手,之後他便升官加職,官運亨通。
她冷冷看著他,眼神幽怨,不苟言笑。
傅千洛的喉結輕滾了滾,手臂緩緩伸直,一點一點,輕觸到她的衣角。
姜青若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死死咬住了唇。
半柱香後,殿門突然被人開啟。
輕呼一口氣,默默唸了幾句姨母保佑, 她背靠在石棺的另一頭,緩緩坐下。
悄然拔下頭上的釵環,任長髮隨意飄下。
指尖咬破,用鮮血做胭脂,在眉心處點上一顆紅痣。
傅千洛痛苦地閉了閉眸子,再睜開眼時,拂動的帷幔下,那個纖細窈窕的身影再次出現。
她遠遠地站著,輕聲道:“你當初把我的畫像送到宮中,因此,皇上才召我入宮。拜你所賜,入宮之後,我記掛璇兒鬱鬱寡歡,沒多久便撒手人寰,你還有什麼臉面記恨我?”
傅千洛愣了愣。
每次他到殿中獨坐,季婉從來只是對他微笑或蹙眉,從不肯開口與他說話。
而這回,她卻是開了口。
傅千洛欣喜若狂地走上前去,稍頃後,聽清她的話,腳步又驀然頓在原地。
“婉婉,你在說什麼?”
“我的畫像,是你進獻給皇上的。”姜青若看著他,神色悽慘哀婉。
傅千洛的喉結滾了滾,狹長的眸子眯起,伸出右手手掌,鄭重地指天發誓:“婉婉,你怎能如此誤會我?蒼天為證,我傅千洛這一生,心中唯你一人,又怎會將你送入皇宮?”
姜青若輕眨了眨眸子。
傅千洛的神色不似作偽。
這麼說,那畫像,必定是因其他緣由才被人送到皇上面前。
大約是陰差陽錯一場吧。
姜青若默默輕嘆了口氣,“尚宮監,永昌十二年,你可以自己去看。”
說完,一拂衣袖,趁得帷幔若隱若現地飄來,又迅速躲在了石棺後。
傅千洛踉蹌幾步上前,眼前卻不見了那朝思夢想的影子。
幻覺悄然消失。
他痛苦至極地閉上眸子,不願從方才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拂袖大步離去。
尚宮監的庫房,永昌十二年的畫卷,那幅熟悉的畫作拿在手中,傅千洛不發一言地看著,看了許久,突然用力閉上了眼睛。
錐心之痛,痛苦到蒼白的面孔扭曲。
他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當時他初到上林苑任職,閒暇時,把為季婉畫的畫放在了值房中。
那時上林苑恰巧擔任了為臣子嬪妃畫肖像的職責,也不知是誰,還以為那是秀女的畫像,便將此畫放入了選秀的名冊中,呈給了永昌帝。
所以,季婉進宮後,看他的眼神,總是那樣冷漠幽怨,所以,她要他剝菱角,是在怨恨他,懲罰他.
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一腔仇怨化作虛無。
傅千洛的眸底一片猩紅,扔了冠帶佩劍,披散長髮,狀若癲狂得大步折返殿中。
與此同時,屬下一路跟隨,軍報接連傳來。
“皇上,府兵快要攻破西城門了,天雄軍頂不住,我們該怎麼辦?”
“皇上,守城的門將被範思危策反,慶州府兵已經攻破了北城門!”
“皇上,整個皇城找遍了,還是沒找到那世子妃的影子,公主死活不肯吐露她的下落!”
“皇上,東都怕是守不住了,咱們快些撤出吧!”
“皇上,此時撤走,尚有一線生機”
“皇上.”
稟報軍情的聲音被阻擋在殿外,傅千洛面色沉冷,一言未發,置若罔聞。
漸漸地,殿外響起愈來愈近的廝殺聲。
皇城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迅速蔓延開來,通紅的火舌肆意地舔舐著窗欞,帷幔也被焚為灰燼。
傅千洛摩挲著那沉重冰冷的石棺,良久,雙手抓住石棺一側,用力掀開。
棺槨之中,已經逝去十年的人,因為有東珠鎮棺,面容依然栩栩如生。
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是他偏執怨恨半生的人。
傅千洛垂目看著棺裡的人,許久,突然勾起唇角,撩袍翻進棺中。
~~~
趁此時機,姜青若悄然溜出大殿,避開天雄軍,藏身在角落處。
皇城城門大開,為首的年輕將軍身著盔甲,手持長刀,赤紅著一雙眼眸,宛如殺神降世。
是裴晉安。
他終於來了。
心中的一塊巨石悄然落地。
姜青若暫時藏身在原處,只等他驅馬走近之後與他匯合。
阻擋的天雄軍不堪一擊,蜂擁而至的慶州府兵如入無人之境。
裴晉安翻身下馬,隨手拎住一個天雄軍的衣襟,戾氣橫生。
“世子妃在哪裡?”
“我我不知道”
長刀遽然揮過,鮮血濺起,裴晉安渾然不覺,轉身又拎起另一個逼問
還沒等他再開口,微亮的天色中,他看到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輕提著裙襬,穿過燃起的火焰,避開冷劍長刀,徑直向他的方向奔來。
裴晉安心頭一鬆,反手撒開鉗在大掌中的脖頸。
“夫君.”
姜青若站住,抽了抽鼻子,猛地撲進他懷裡,難以自抑得大哭起來。
裴晉安後怕地把她緊擁在懷裡。
溫聲安慰著她,嗓音乾啞而低沉:“好了,媳婦兒,沒事,一切都結束了.”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大殿,竄起的紅焰像火龍般升騰而起。
煙霧騰繞中,那具被重新闔上的石棺若隱若現。
姜青若下意識抬眸看過去。@
呼啦一聲震動人心的巨響。
廊柱石瓦重重壓下,埋在下面的所有東西,幾乎化成一堆齏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