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是夜, 天空悄然間飄來一層晦暗的陰雲。
漸漸,鉛塊似的陰雲越積越重,黎明時分,天地間下起瓢潑大雨, 慶州河畔霧濛濛的一片。
一到夏秋季節, 慶雲河容易漲水, 需要提前加固河堤, 方能免於河水蔓延沖毀農田房舍。
自打安置好流民, 陸良埕便將一心撲在了修渠固河的公務上。
眼見慶雲河將要迎來汛季, 他除了命下屬加緊巡查修繕, 自己更是時常漫步於河堤低窪處, 以防出現什麼紕漏。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
陸良埕負手立在窗前, 仰首看著雨簾,眉峰擰成一團。
白婉柔憂心地看了眼外面的大雨, 又將視線移向陸郎君。
他擔憂慶雲河會決堤, 時刻盯著外面的雨勢,已整整一日一沒有閤眼。
一雙柔軟的手用力握住了傘杆,同他並肩站在一起。
白婉柔一向溫柔平靜的臉龐罕見地嚴肅起來。
沒多久,白婉柔一手提著食盒,一手舉著傘,穿過斜風密雨,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過來。
“聽說青若已經好轉,等過了這段時日,我們回去看看她。”
此前的河堤加固早已完成, 甚至比往常記錄的還要堅固,這大雨, 即便連續下上一個月,慶雲河的水也不會漲過河堤的。
陸良埕監督河堤工事,便將他和他手底下的一幫衙役都帶了過來,由他負責主管運送土石,河堤巡守。
姜青若染了風寒臥床多日的事,他們知曉得晚,等得到訊息的時候,她已經大好了。
頎長挺拔的身影站在看不清的雨幕中。
“回稟大人,已經辦妥,”屬下猶豫幾瞬,扶正頭頂的斗笠,躊躇著說,“只是王七前日告假未歸,說是家中老母染了重病,需得好好在家照料。咱們現在人手不足,正是用人之際,要不我差人去把他叫來?”
陸良埕也早已換上青蓑竹笠。
風雨瓢潑,這個時候出去,難免會淋出風寒。
陸良埕回過神來, 擰眉點了點頭。
白婉柔端著茶走到他身旁, 溫聲道:“郎君, 你已站在窗前多時了, 不如先歇一會兒,喝口茶吧。”
白婉柔怔了怔,冒著風雨追了出去。
“郎君非得這個時候出去不可嗎?不如等明日雨停了,再去檢查河堤.”
地上是泥濘的,繡鞋沾滿了泥水,裙襬都是深淺不一的汙漬。
“郎君,讓我陪你吧,”白婉柔望著面前的人,溫柔堅定地衝他笑了笑,“我們說好了,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再不休憩片刻,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只有翻滾洶湧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兇猛地拍打著河堤。
她提起裙襬,快步上前攔住他的去路。
雖聽話地撩袍坐下,鳳眸中的憂慮絲毫不減。
王七是先前被免職的王長史的族親,在府衙裡頭是跑腿做事的小吏,為人一向實在勤快。
慶州地處慶雲河畔,位置極其特殊,若是出現了河道決堤,河畔的萬頃良田,流民的避難住所,幾十萬百姓的性命,整個繁華的慶州城,甚至於城北的府兵大營,都會被洪水吞沒。
“大人,水面比昨日上漲了三尺,快淹沒石碑了,”屬下披著厚重的蓑衣,頭頂的斗笠遮不住風雨,他抬起手來,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不過咱們堤壩比以往最高的水位還要高上八尺,暫時不必憂心。”
坐了會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陸良埕起身取下牆上的青竹傘,溫聲道:“我出去看一看。”
外面的雨水傾盆而下,猶如擂動的鼓槌,一聲聲震動人的耳膜。
陸良埕微微一愣,嚴肅道:“風雨這麼大,你出來做什麼?別胡鬧.”
所以他們不急著趕回去探望她,而是打算忙完陸良埕的公務,再回慶州城。
“附近的百姓都撤走了嗎?”
白婉柔倒不像他那麼擔心。
外面風雨很大,陸良埕溫聲勸了白婉柔幾句,堅定地走進風雨中。
一雙鳳眸微微凝起,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高堤。
這河堤哪裡的水位有多高,哪裡容易洩洪,王七最清楚不過。
青竹傘被風吹得飄搖不定,險些從手中翻飛出去。
屬下聽完,應諾領命而去。
“暴雨突至,又有愈來愈大的趨勢,不能掉以輕心。”
為了寬他的心,白婉柔特意轉移了話題。
為了以防萬一,慶雲河畔的百姓,早在暴雨初降之時,就有府衙出面,將百姓安置到了以往為流民所建的簡舍中。
“不必了,母親重病,理當照護左右,”陸良埕微微抬手製止,理了理蓑衣衣襟,舉步向前走去,“巡守的事務有我負責,你去安排下一波的巡視人員,兩個時辰輪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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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官商船隻頻繁行駛的河面上,因著不期而至的大雨,河面上空無一物。
腳下一滑,她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看到陸良埕挺拔的背影,白婉柔不自覺勾起唇角,快步走了過去。
他已經巡視了足足大半天,連口茶水都未沾,現在風雨比之前小了一些,天上鉛塊狀的陰雲也逐漸散去。
也許天氣不久就會放晴,他憂心的暴雨導致的決堤,是不會發生了。
河堤旁有先前搭起的簡易棚屋,白婉柔在風雨中溫聲道:“郎君,先歇息一會兒吧。”
陸良埕回過頭來,遙遙衝她頷首。
“衣服都溼透了,”棚屋裡,白婉柔取出繡帕,幫陸良埕擦乾臉上的水珠,小聲地埋怨著,“風雨這麼大,你也不知道避一避。”
“雨勢太大,不是跟你說了,不要跟來嗎?”看她裙襬上全是泥水,身上半邊衣物也是溼淋淋的,陸良埕不禁擰起眉頭,握住她的手心給她取暖,“這麼大的風雨,要是再犯了咳疾怎麼辦?”
骨節分明的長指與她的手指交握,白婉柔臉頰騰得燒熱起來。
她抿唇不好意思道:“我現在身子養好了許多,不會動不動就犯咳嗽了”
“待會兒你就回去,換上乾爽的衣物,再讓廚娘熬一碗薑湯喝下.”
叮囑的話未說完,陸良埕下意識望向外面,目光微微一怔。
一個熟悉的身影左右張望著,縮著腦袋,行跡鬼祟地沿著河堤跑去。
白婉柔順著他的視線轉首,水潤的眼眸不由驚訝地瞪大:“那不是王七嗎?他不是告了假,怎麼又出現在這裡?”
一種不妙的念頭突然從腦中閃過。
陸良埕蹙起修挺的長眉,突地起身,連蓑衣也來不及披,轉眼便舉步走進了風雨中。
白婉柔提起竹傘便追了過去。
出門的時候,她突地停下了腳步。
姜青若曾經給過她一隻響箭。
不知為何,她莫名覺得,這東西說不定會派上用場。
想了片刻,她沒再猶豫,立即返身找出那把響箭,然後提起裙襬快步追了出去。
風雨小了許多,鉛塊似的陰雲並沒有消散。
遠處波濤起伏的河面與晦暗天色連成一線。
雨點緩緩打在傘面上,霧濛濛的細雨中,那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毫不遲疑地向河堤最險峻的隘口之處走去。
那裡正是王七駐足的地方。
等白婉柔提著沾滿泥漿的裙襬,深一腳淺一腳追過去的時候,突然發現,隘口處不是隻有王七一個人,還有數十個身著玄色勁裝的人——他們身旁堆滿了油氈布包裹著的東西,按著手裡的腰刀,正在與陸良埕無聲對峙。
那挺拔修長的身影,氣勢威嚴,正在出言沉聲斥責對方。
“傅千洛謀權篡位,為人不齒,現在又想炸燬河堤,引水淹沒慶州,各位效忠於傅氏,可曾想過,若是今日慶雲河決堤,吞沒的是數十萬無辜百姓的性命,他只為心中私慾,置百姓生死於不顧,這種毫無仁德之心的人,怎堪為君王?若是這裡有各位的親朋好友,你們可還下得去手?”
對面按刀的人遲疑片刻,抬眼看了下為首的領頭神色絲毫微變,便扶了扶腰上的刀,大聲道:“陸大人,你當初在行宮死諫,英名早已傳遍大雍南北,是為士子之榜樣,我等敬佩陸大人心中大義,特意規勸幾句,永昌皇帝本就無德,他死得其所,如今大雍改了天下,傅大人勵精圖治,萬里江山必定重煥生機!這慶州的裴氏,看上去雖英勇善戰,實則不堪一擊!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大人之才,必定為當今聖上重用,拜為國相,不必在這裡做一個區區長史,大人何不早日投誠?”
陸良埕冷笑一聲,“投誠?我該拿什麼投誠?”
“炸燬河堤,引水淹城,讓裴氏不能舉兵攻進大興,是為大人投誠之良策!”
“一派胡言!恬不知恥!”陸良埕冷冷拂袖,清冷溫和的鳳眸難掩憤怒,“我是為百姓父母官,自當一心為百姓著想,爾等盜國蟊賊,豈可與守護大雍的鎮北王府相提並論?”
說著,鳳眸清冷冷一掃,銳利的視線直逼得王七心虛地抹去冷汗,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
“陸大人,你別怪我,我這是被王長史拉上了賊船!他嫉恨當初被免去官職,暗地裡與傅向聖上投誠!陸大人,你孤身一人,勢單力薄,頂不過的.”
原來是那位王長史暗中投靠了傅千洛。
而眼前這些撫刀而立的人,想必亦是傅千洛手下的暗衛。
陸良埕怒目而視,橫眉冷對。
身後響起踏過泥濘的腳步聲。
陸良埕下意識轉首看去。
晦暗天幕下,一身杏色衣裙的柔弱女子,越過最後一段坎坷泥漿,走上前與他並肩而立。
“陸郎君不是孤身一人,”雨停了下來,她溫柔地看著陸良埕清雋的臉龐,抿唇輕聲道,“他身後有慶州府兵,有府衙差役,有千萬百姓,還有我.我們都會盡力守住這座堤壩,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對方冷笑著道:“你以為我們就只有這些人嗎?就憑你們區區兩人,能攔得住我們嗎?”
話音落下,凌亂的馬蹄聲從遠處擂鼓般響起。
白婉柔抬眸望去,只見幾隊同樣暗衛裝束的人,策馬疾奔而來。
高高揚起的馬蹄逐漸逼近,似乎下一刻就會將他們碾壓成泥。
白婉柔驚愕地愣在原地,瞳孔不可思議地瞪大。
頭腦忽然眩暈得厲害。
一霎那,久遠到似乎是上輩子的記憶突然從腦中翻江倒海般湧了過來。
馬蹄踏下,陸良埕將她護在身下。
長刀出鞘,耳旁是森冷刀劍擊殺的聲響。
濃重的血腥味充滿四周。
陸良埕青袍濺血,那雙執筆的手握起長刀,迎著對方的刀劍,一步一步艱難地上前
有人開啟了油氈包,點燃了引線。
火光亮了起來,爆炸聲幾乎震穿耳膜,在最後的關頭,陸良埕將她推向高處
河水裹挾著毀天滅地的能量奔騰而出,整個慶州城陷入一片汪洋之中,屍聚成堆,淹死者不計其數,東都軍兵趁虛而入,姜青若被人挾持至城牆之上,裴世子下馬受降,受萬箭穿心.
一幕幕記憶閃過,白婉柔心驚地捂著胸口,瞳孔驟然放大,整個人陷入震動茫然之中。
恍然間,耳旁響起對方的厲喝:“別跟他們廢話!快些把炸藥放上,現在河水上漲水勢湍急,正是最適宜的時機!”
話音落下的同時,白婉柔緩緩回過神來。
眼眶不知為何蓄滿了痛苦的淚。
也許,那些夢魘似的記憶,並非臆想,而是確實發生過的事。
她搞不清楚那些記憶到底從何而來,但她一定要想辦法阻止未來這一幕慘劇的發生。
趁對方不備,白婉柔定了定神,悄無聲息從衣袖中掏出響箭。
片刻後,一聲清亮的奪響,火焰直衝向空中,炸開一朵異常矚目的花火。
這顯眼的訊號,駐紮在城郊的慶州府兵可以收到,去調集差役的屬下也可以收到。
行跡已經敗露,距此最近趕來支援的差役不過一時半刻就會到達。
暗衛顯然沒料到他們還有這樣的東西,紛紛勒馬後退。
那炸藥是之前藉著王七督運土石的便利悄悄藏運在附近,他們本想借著雨勢稍停的時機引燃炸藥,沒想到風雨交加的時候,這姓陸的大人不在府衙休息,偏偏到河堤上親自巡視。
時機轉瞬即逝,絕不能功虧一簣,為首的暗衛豎掌發令,其餘人掏出早就備好的火摺子。
刺啦一聲,燃起的火摺子丟進炸藥堆。
瞬間點燃的引線像一條蜿蜒的火蛇,氣勢洶洶地向前蔓延而去。
為了防止計劃被打斷,王七提刀緊盯著陸良埕與白婉柔,不許他們上前一步。
引線眼看燃到了盡頭,炸藥的引爆只在一瞬間。
此時什麼都來不及解釋,白婉柔抓住陸良埕的胳膊,聲調緊張到有些發顫:“郎君,絕對不能讓他們得逞!”
“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陸良埕深吸一口氣,握了握修長的五指,遽然揮起拳頭朝王七的面門砸去。
王七猝不及防地被一記重擊,痛苦地捂住額頭跪倒在地。
沒有了虎視眈眈的長刀,陸良埕邁著沉穩的步子,毫不遲疑地向炸藥的方向走去。
那些傅千洛派來的暗衛,此刻已打算撤退至安全的地方,本以為萬無一失的時候,那道身著青竹衫的挺拔身影,竟然徑直走了過去。
而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他那過了慶雲河汛期便打算成婚的未婚妻。
他們好像不清楚這炸藥的威力有多大,此時不趕緊逃跑,還一個個趕死鬼似地往前撲
暗衛們面面相覷,正在猶豫是否來得及上前阻止他們破壞大計時——
轟隆一聲,天地間一道巨響直衝雲霄。
大地劇烈地顫唞起來。
未來得撤走的賊人,被餘波波及,瞬間吞噬在火海餘燼中。
片刻後,裂開一道口子的大堤,像猙獰的巨獸張開血盆大口,河水奔流呼嘯著,一齊湧向了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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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州官邸。
這幾日來接連用藥,寒症早已大好,姜青若甚至還如常看了會兒鋪子裡的賬本。
雲錦內外事務有香荷和韓青山打理,她不必憂心,但恆通錢莊的分莊在靈州初設,許多要務還得她拿主意,但裴晉安不許她操勞過度,還準時準點地盯著她吃藥。
那藥又苦口又有血腥味,她每次想偷偷倒掉一些,還未行動,便被裴晉安發覺。
之後他便端了藥碗坐在她身旁喂她,無論她如何討價還價賣乖撒嬌,都絕不肯通融半點,非要她一口一口全部喝光。
不過是嚴重些的風寒,他分明小題大做!
眼看那調羹又不偏不倚地送了過來,姜青若幽怨地睨了一眼那張面沉如水一絲不苟的俊臉,認命地張開櫻唇。
喝完一口,她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正要說話——
遙遙聽聞一聲巨響,似乎從城西慶雲河的方向傳來。
姜青若心頭咯噔一下,想說的話卡在喉嚨眼裡。
她急忙地從美人榻上坐起,擰眉急忙嚥下口中殘餘的湯藥:“外面怎麼回事?”
聽起來像炸藥爆裂的聲響。
裴晉安放下手裡的藥碗,立即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我去看一看,等我回來。”
剛跨出門檻,明全便一臉急色地趕了過來。
“世子,有人在慶雲河畔用了傳訊的響箭,”明全壓低聲音,“情況暫時未明,該怎麼辦?”
響箭?
當初姜青若送給過白婉柔,陸長史又一直在慶雲河畔修河固渠
一定是發生了大事!
裴晉安吩咐道:“即刻率兵去慶雲河畔!”
晚間,房裡燈燭幽亮,姜青若等了大半夜,實在熬不住便上榻躺著。
一邊躺著,一邊心裡七上八下地直犯嘀咕。
裴晉安說了出去看一看,讓她等他回來,可足等了大半夜,也不見他人回來。
半刻鐘前,才想起打發人回來說有公務處理,讓她不必久等,早些睡下。
她一顆不安分地砰砰亂跳,總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哪裡睡得安穩?
在床上烙餅似地翻來覆去,直到天色微亮時,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她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
頂著一雙淡淡的青眼圈下榻趿鞋,一把拉開門扉——
門外,裴晉安像是在河裡遊了大半夜,衣襟袍擺都溼透了。
他緊緊抿著唇,猩紅星眸中的情緒複雜難辨。
“怎麼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一種極度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姜青若的唇顫了顫,問:“世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晉安沒作聲,伸出大手,把她用力攬在懷裡。
半晌後,頭頂一道悶悶的沙啞聲傳來。
“青若,陸長史與白姑娘,為了保護河堤,都已殞命.”
如遭雷擊。
姜青若呆怔怔地僵在他懷裡。
片刻後,眨了眨眸子,似乎終於反應過來他到底說的是什麼。
唇齒間湧出濃重的血腥味,一口鮮血嘔出。
姜青若兩眼緊閉,一下子朝前暈倒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