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不消七日, 慕紹一刻不停地從侑州奔回。

剛一進府,匆匆安撫賀玥靈幾句,便抬腳去了正院。

看到慕紹提著藥箱進來,裴晉安霍然起身, 啞著嗓子問:“怎麼樣?”

慕紹愣了愣, 差點沒認出他來。

整整七日七夜, 裴晉安不眠不休地守在姜青若的榻旁, 一刻也不肯遠離, 一雙星眸熬得佈滿血絲, 下巴露出了一圈青青的鬍子茬。

慕紹動了動唇, 顧不上說什麼, 一邊放下藥箱取出裡面的木盒, 一邊問:“嫂子這些日子如何?可曾醒來?”

“只醒來過一次, 不過沒說什麼便又睡著,”裴晉安面沉如水, 一絲不苟地回憶, “期間發熱六次,燒熱每次持續半個時辰,每次用冷帕覆在額上, 一炷香後燒熱可以退下。”

他自小泡在兵營長大, 士兵有患風寒燒熱的症狀, 都是用這種法子降溫,不過尋常人燒熱三天便可自行痊癒, 而姜青若整整高熱了六天,裴晉安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 不敢放鬆半點兒。

等待期間,也曾悄悄遍請慶州名醫來診治過。

八歲的姜青若坐在石桌旁,歡快地拿筷子夾起盤子裡的釀鴨腿。

“多虧嫂子身體底子好,”慕紹嘆道,“尋常人根本挺不過去這些燒熱.”

慕紹徵詢的眼神看向他,等著他拿主意。

“這些藥蟲與普通蟲子不同,只喜鮮血生肉,越是強壯結實的血肉,譬如野外的猛虎、獵豹、悍狼,它越是喜歡。尋常動物的血肉,它食用後功效也並不會增強。”

慕紹忙不迭點頭:“是。”

盒底的藥蟲個個如小拇指般大小,渾身黝黑,長著鋸齒狀的尖牙,正趴在裡頭拼命啃食著腐爛的生肉。

正要提著藥箱往外走,忽地被裴晉安揪住。

半晌後,裴晉安一字一句沉聲道:“你放心去試,結果如何,我不會怪你。”

不過, 那些大夫診過脈後,都搖頭嘆息,稱此毒難以解開。

他徒手擒過虎狼,筋骨強悍,血肉定然有用。

“藥蟲本身有毒,可以毒攻毒,”慕紹拈起一隻藥蟲來,那藥蟲張牙舞爪要去啃他的手指,被他眼疾手快啪地一聲扔回盒底,“將它們烤乾後研磨成粉,再經過熬製,便可以當做解藥,只是”

木盒開啟,一股腥臭的味道迎面撲來。

裴晉安艱難勾了勾唇,語氣狀似輕鬆道:“媳婦兒,上次說到哪兒了?對了,說到你拿花盆砸到我的腦袋那事,你是不是又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待會兒等你喝完藥,起來跟我理論”

慕紹震動地瞪大了眼。

“這些藥蟲隨我奔波了幾日,這幾日裡,只食用了腐肉,功效會大大降低,況且.”慕紹深吸一口氣,猶豫道,“這東西我只是一試,還沒真正解毒用過,即便嫂子服用下去,也未必能完全好轉”

一柱香後,裴晉安胡亂纏好胳膊上的傷口,重又坐回床榻旁守著。

裴晉安擰了擰眉頭,定睛看去。

~~~

周圍是從未見到過的景色,天光昳麗,雲霧繚繞。

景嬿慈愛地撫摸著她的發頂,輕聲道:“若若現在還拍黑嗎?”

半個時辰後,裴晉安將解藥一口一口渡進緊閉的唇齒中,又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眼下這個時候,哪有時間再去獵虎豹?

拖延一時,姜青若的危險便會增加一分。

“娘,你做的鴨腿最好吃了,我好久都沒吃過了。”

聞言,裴晉安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手背青筋崩起,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和煦的春風拂過臉龐,杏花飄飄揚揚撒落一身。

姜青若啜泣著,哭腔含混著鼻音:“娘,我早就不怕黑了。”

裴晉安思忖片刻,沉聲道:“用我的。”

“如何才能提高它的功效?”

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慕紹了。

“只是什麼?”

“這東西怎麼用?你確定有效嗎?”裴晉安道。

慕紹凝重地點頭應下。

用力咬了一大口,姜青若的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像只可愛的小兔子。

葳蕤長睫覆下一層陰影,眼周是中毒後的烏青色。

已經睡了七日,那張嬌美瑩白的臉龐,現在毫無血色,連唇色都淡極了。

“你方才說,藥蟲只食用了生肉,功效會降低?”

“娘,父親不關心我,繼母每日對我冷臉相待,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再和你分開了。”

景嬿一瞬不瞬地看著女兒,溫柔地笑起來:“若若,好吃你就多吃些。”

片刻後,重重點頭:“好,哥,姑且一試。”

望著眼前那張絕美的臉龐,姜青若怔了怔,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撇了撇嘴,放下筷子撲到她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景嬿只笑了笑,靜靜地看著她,沒回答。

“娘,這個地方好漂亮,我從來沒來過,我們現在在哪裡啊?”

“為什麼呢?”

“因為.”

因為什麼?

她擰起眉頭,努力去想。

霎時間,一幕幕回憶穿過時空,如暗潮般洶湧奔來。

雲州長街,人群之中,她勒馬停車,裴晉安單腳踩在車轅上,挑起眉頭似笑非笑:“姑娘,跟我去一趟府衙,現在就去如何?”

陸府花園,她堪堪把花盆扔過假山,裴晉安大步邁出,從發頂摘下幾朵蔫吧的花瓣,睨她一眼:“姑娘,這種事不好抵賴吧?”

行宮後殿,劫匪擄掠,他猶如天神降臨,拉著她的手飛穿過圍追的匪賊,手中鐵鉤掛在牆頂,長臂緊攬她的腰身,輕笑著說:“真要是被摔死,你我這也算是生死與共了吧?”

大婚當天,她坐在床沿上,焦急不安地等著周允禮,裴晉安沉著一張陰雲密佈的臉,幸災樂禍地冷哼:“你們成不了親了。”

“比周允禮好的男人多得是,你不會還記掛著他吧?”密林之中,裴晉安揹著她一步步朝林外走,語調陰惻惻地質問。

“姜青若,”太守府的客院中,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狀似不經意道,“我們也得儘快成親了,日子定在下個月初。”

新房之中,玉如意向前輕輕挑開蓋頭,裴晉安身著大紅吉服,深情地凝視著她:“等我挑完蓋頭,咱們喝完合巹酒,我就告訴你。”

“姜青若,我們.做真夫妻吧.”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雲霧消散,眼前的景色飛快地後退旋轉。

耳旁唸經似地響起一聲聲輕喚:“姜青若青若媳婦兒,等你喝完藥,起來跟我理論”

恍然間,八歲的自己突然發生變化。

纖細的身形快速拉長長大,變成了十八歲的模樣。

姜青若用力甩了甩腦袋,再抬眸時,發現孃親站在杏樹下,遙遙微笑看著她。

“娘,你別走,我不想離開這裡”姜青若踉蹌幾步,提著裙襬向前追去。

景嬿看著她,神色悽婉,眸中含淚:“若若,娘做過錯事,對不住很多人。如果有一天你見到弟弟,幫我照顧好他。”

風突然颳了起來。

杏花漫天飛舞,景嬿的話吹散在風裡。

姜青若道:“娘,你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景嬿輕笑了笑。

“若若,回去吧,”她深深凝望自己的女兒最後一眼,驀然嚴厲喝道,“這世間有真心愛你之人,不可在此逗留!”

~~~

頭腦一陣強烈的暈眩,靈魂似乎騰空後又重重落地。

指尖輕輕動了動,觸控到的掌心溫暖乾燥。

唇齒間一股奇特的氣味,苦澀血腥。

姜青若緩緩睜開眸子。

溫和的燭光從帳外撒來。

一張熟悉的臉龐近在咫尺,星眸血紅,憔悴失神,光滑的下巴上一圈青鬍子茬,看上去像長途跋涉精疲力盡的將士,只剩一口氣虛虛吊著命。

姜青若下意識吞嚥了下,皺著秀眉舔了舔唇:“什麼味道?”

裴晉安的喉結艱澀滾了滾,溫柔地開口,像生怕嚇到她似的:“剛熬好的藥。”

姜青若一寸寸抬起手來,虛弱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怎麼瘦了這麼多?”

裴晉安撫上她的手背,勾唇輕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多久?

姜青若費力地思索著,興許是一晚?

看裴晉安的眼神,顯然猜測的不太對,難道睡了一天一夜?

區區一點兒風寒,她竟然睡了這麼久?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娘了,”姜青若彎起唇角,一雙杏眸恢復了亮晶晶的神采,“娘給我做了釀鴨腿,還是原來的味道。”

裴晉安輕輕嗯了一聲,不正經地輕笑:“那你沒有想著帶我一起嚐嚐嗎?”

姜青若沒怎麼有力氣地瞪了他一眼。

她那是在做夢,做夢吃東西還要帶他嗎?

“不過,娘不許我在她那裡多留,”姜青若眨了眨長睫,有些遺憾地嘆氣,“我還想好好陪陪娘呢。”

“我要好好謝謝岳母大人,”心中的一塊重石終於轟然落地,裴晉安勾起唇角,啞著嗓子道,“姜青若,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拋下我。”

好端端的,說這些讓人臉紅髮麻的話做什麼?

姜青若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含羞睨了他一眼。

“你”

話未出口,突然發現他胳膊上纏著一圈細布。

姜青若勉力支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頭,不容分說地拉過來他的胳膊細瞧。

“怎麼受傷了?”

她記得他平叛回來之後,根本毫髮無損的。

“一點兒小傷,不足掛齒,”裴晉安不動聲色地收回胳膊,抬指揉了揉她蒼白的臉頰,“既然醒了,我讓慕子謙再給你把把脈。”

“我現在好多了.”

姜青若按了按眉心,頭腦昏沉混沌的感覺早已過去,雖然氣力尚有些不足,但比起之前已經大好。

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下床溜達一圈。

不過,沒等她掀被下榻,裴晉安又把她按回了原處。

沒多久,慕紹提著藥箱過來,凝神屏氣把完脈,叮囑她先好好將養身子,待可以正常用飯食後,再下榻活動筋骨。

說完,慕紹暗暗給裴晉安使了個眼色。

“你先躺著歇息,我讓艾嬤嬤給你送碗紅豆粥來,”裴晉安給她掖好被角,勾了勾唇,“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這會兒當真是有些餓了。

姜青若乖巧地點點頭,遲疑一瞬,又拉了拉他的衣襟:“你等會陪我一起用飯。”

“好。”裴晉安應下。

~~~

走到外面,看慕紹神情微凝,似乎在躊躇什麼,裴晉安低聲道:“可有什麼遺症?”

表哥還擔心他的醫術?

他連劇毒都能解,普天之下,還有比他慕紹醫術更精湛的嗎?

話說回來,幾日前,陸千戶去東都帶的藥,還是他親手配的呢!

“那倒不是,有驚無險,藥蟲解毒的效果很好,以後嫂子按時服藥用心調養即可,”慕紹擺了擺手,擰著眉頭道,“不過,毒性尚有殘留,會忘記昏迷之前的事,也會又畏寒的症狀。嫂子剛醒來,身體還未恢復到之前的狀態,若是知道姜二姑娘給她下了毒,只怕會情緒激動,氣血上湧”

“我知道,”裴晉安會意地頷首,“這事我會叮囑艾嬤嬤,闔府上下,不會有人說出一星半點。”

夜空中,燦爛閃爍的星子掛在夜幕。

慕紹出神地望了一會兒天,唇角莫名彎起:“哥,這次這段日子我離開慶州,玥靈沒有陪在我身側,我反倒想明白了許多事。”

離府那日,賀玥靈一直眼淚汪汪地追在他身後,還以為他要拋下她。

他匆匆策馬往返,不到七日便快馬加鞭趕回,一來是為取來藥蟲給姜青若解毒,二來,心中屬實十分掛念賀玥靈。

“等嫂子好轉,我打算帶玥靈回侑州,去向岳父岳母請罪,請他們原諒我以前的舉動,”慕紹不自在地輕咳一聲,“退婚的事,我想挽回。”

裴晉安勾起唇角,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可是任重而道遠。”

“有志者,事竟成,”慕紹握拳給自己鼓了鼓勁,“等玥靈好轉,我想.我還是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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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姜青若靠在榻上,小口小口喝著送到嘴邊的紅豆粥,兩隻眼睛卻出神地盯著對面那張臉。

“我原以為我睡了一天一夜,怎麼竟已有這麼久?”她蹙起秀眉,滿臉都是難以理解。

她可不是那種閨閣弱女,以前整日翻牆上樹,身體底子可不差。

“這次風寒本就來勢洶洶,再加上你旅途勞累,所以才病了這麼久。其他人感染風寒,尚有纏綿病榻整月的,你不過睡了區區幾日,算不得什麼。”裴晉安面不改色地說完,舀起一勺粥,輕輕吹涼,送到她唇邊。

姜青若狐疑地盯著他的眼睛:“當真?”

“我騙你做什麼?”裴晉安語氣輕飄飄地說完,抬手颳了下她俏挺的鼻樑,悄然轉移了話題,“你一醒來,就在糾結自己風寒的事,怎麼不關心關心別的事?”

對,自靈州回來,下一步,她還要盡力籌辦擴大恆通錢莊和雲錦的生意。這些事,明日她要召了香荷和韓大哥過來,細細問清兩人。

不過,想到這兒,姜青若眼睫突地輕輕一顫。

“你不是要點兵去東都面見皇上嗎?怎麼沒有去?”

裴晉安擱下粥碗,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決定對她實話實說。

“東都發生了宮變,來不及趕過去了。”

宮變?!難道傅千洛真的篡權奪位了?

對上她震驚的眼神,裴晉安輕輕點了點頭。

“皇上薨逝,三日前,傅千洛已登基稱帝。”

姜青若深吸一口氣,捂住砰砰驚跳的心口。

亂臣賊子登基,裴晉安決計不會對傅千洛俯首稱臣,更何況,永昌帝與太子,都是他的皇室宗親。

那豈不是,東都與慶州之間,還會有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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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子殿下呢?”

“現在在慶州,只不過受了點驚嚇,”裴晉安勾了勾唇角,“等你好轉了,你們可以見見。”

好在太子殿下無恙,姜青若不禁輕舒了口氣。

“你醒來就好,其他都是小事,”裴晉安起身靠在床頭,伸出長臂將她攬在懷裡,“這些事由我去處理,你只需要養好身體。”

他的話像一枚定心丸,姜青若緊張的心緒緩緩放鬆下來。

她靠住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五指與他的大手交握,抿唇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出兵?”

“大興必定是傅千洛首取之地,慶雲河順流直下,雲州比東都距離大興更近,事不宜遲,”裴晉安揉了揉她的發頂,“只要確定你無恙,我會盡快出兵大興,爭取佔得先機。”

聽到這話,姜青若抿了抿唇,又憂慮地蹙起秀眉,臉兒也是緊繃的。

“你剛醒來,就不用擔心這麼多了,”裴晉安垂眸看著她,輕聲道,“先睡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沉穩磁性的聲音有一股奇特的力量。

姜青若安心地閉眸枕在他的長臂上,不久後,又沉沉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