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裴晉安?姜青若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裴郎君打算在雲州逗留多久?”手中的兔腿翻了個面,她隨口問。
裴晉安頓了頓,道:“沒打算逗留多久,但看情況吧。”
姜青若疑惑地看他一眼。
看什麼情況?也許是他留在這裡,等他家的販馬生意另有轉機?
話說回來,既然那個富商將馬賣給了竇節度使,如果他也想搶這一單生意的話,得儘快動身去安州才行,總留在雲州有什麼用?
“我們府上是做布匹生意的。外祖沒去世前,他白手起家,生意從雲州開始,一路向東,再轉而南下,直到昱州,毫不謙虛地說,景家的布匹綢緞在大雍朝赫赫有名,連先帝宮中的嬪妃們,都尤其喜愛景家進供的繡金雲緞。”兔腿快要烤熟了,姜青若停下話頭,小心翼翼地翻了個面。
吃食已經烤熟了不少,裴晉安遞給明全,示意他分發給其餘的人,讓大家飽餐一頓。
“後來呢?”看到姜青若將兔腿再次伸到碳燼上烤,裴晉安追問。
“自我娘去世後,我爹掌管景家布行,又迎娶繼母入門,原來跟隨景家多年的夥計管事紛紛離開,自此繡金技藝再沒人懂,生意一落千丈,”姜青若眯起眼睛笑起來,像是提到了異常開心的事,“所以,姜家現在的生意,也只在雲州、昱州兩地有銷路,姜家雖也算富商,但財力早不如以前了。”
她笑了一陣兒,依然意猶未盡。
“睡不著,我認床,”姜青若壓低聲音,明亮的杏眸緩緩眨動幾下,“你怎麼不睡?也認床嗎?”
“什麼生意心得?”
亭舍內的氣氛有些沉重,楊啟卻毫不在乎。
這幾乎超越了她的想象。
“這些年,日子就沒消停過。三年前,先是被徵去修運河,足足兩年沒日沒夜的幹活,同行的人死了不知多少,我們僥倖活下來,好不容易回到家,又被徵來修行宮。眼下行宮是建好了,我們命大,還好端端的沒事。但,從去年開始,我們縣一直沒下雨,秋末的時候,收的糧還不夠交糧稅.家裡的人都沒啦,死的死,走的走,剩下我們兄弟幾個,無家可回。聽說尋州招募府兵,不僅管吃管吃,還按時發餉銀,每月足有二兩呢!”
“做生意,起步難,做大了之後,守住生意更難,要是遇到個我爹這樣的,不僅守不住,生意還會敗落,偏偏他認不清自己的能力,想透過女兒換取”
“就是,大哥力大如牛,腦子又聰明,投兵當個百長不成問題!”
話還未解釋清楚,突地被打斷。
輕重不一的呼吸聲在房內響起,眾人或躺或臥,都在這臨時避雨的地方睡下。
吃飽喝足,姜青若心情大好,竟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另外兩個一聽,紛紛附和。
言談間,男子稱自己叫楊啟,他們一行人要去往尋州投伍。
不過,姜青若盯著勢頭漸弱的火堆,卻絲毫沒有睡意。
“那就祝幾位兄弟一帆風順,鴻運當頭!”裴晉安舉起水囊。
禮尚往來,色澤金黃的烤兔腿遞給到裴晉安手中。
牆角幾個勞工模樣的糙漢用完烤肉,走過來拜謝。
“多謝小郎君的烤肉,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方才大嚼一通,總算解了肚子裡的饞蟲。”
裴晉安不由奇怪地盯著她:“你很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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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外面的雨聲小了許多。
因此,這一年來,百姓被徵為勞工,日夜不停地建築行宮,讓本就忍受著糧稅與饑荒的周邊百姓,雪上加霜。
“別說百長,我看大哥以後能做大將軍!”
裴晉安靜靜看著她,沒有說什麼,隨手將水囊遞過去。
“請坐,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裴晉安客氣地揮手,幾人圍著火堆坐下。
“與裴郎君不打不相識,又吃了你的雞腿,告訴你這些呢,是想跟你說一些我自己的生意心得。”
可雲州城內,依然看上去繁榮富庶,欣欣向榮。
裴晉安:“?”
拱手道謝的男子頭上繫著灰色頭巾,看上去剛過而立之年,黝黑的膚色襯得牙齒又白又亮,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比另外兩人顯得沉穩不少。
姜青若驚愕地瞪大了眼。
她雖說性子不夠溫柔沉靜,脾氣也多變易怒,但總體還是個嬌養的千金小姐模樣,恐怕連自家的鋪子都沒去過幾次,要說她懂什麼生意心得,實在恕他難以想象。
說到這兒,姜青若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話實在太多了點。
那勞工說的話,讓她格外震驚,郊遠村縣百姓的生活竟如此困苦?
難道饑荒,糧稅,徵用勞工,已經讓百姓吃不飽飯,甚至餓死?
裴晉安沉默片刻,似乎在向她解釋:“皇上下旨要在大雍境內修建二十四座行宮,好方便巡幸各地時使用。雲州地理位置特殊,東接甘、尋、安、泗四州,西與都城大興相距不過五百里,而且,自大興至雲州的興雲河已經修通,水路順暢快捷,不出三日便可到達。所以,第一座行宮的修建,經朝臣建議,便率先放在了有祥瑞出現的雲州。”
“當然開心了,”姜青若嘲諷地彎了彎唇角,“我爹被繼母灌了迷魂湯,依然覺得自己才能兼備,還想著日後前程似錦,更進一步呢!”
怪不得要給他傳授生意心得,難不成把他當成販馬的生意人了?
“我是為了購馬的事而來,但卻不必販馬.”
裴晉安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這話惹得楊啟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爽朗,沉重的氣氛頓時被驅散。
與這裴郎君不過點頭之交,進宮參選的事,豈能輕易告訴他?
想到這兒,沒說完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兒,話鋒突地一轉,“總之,現在你們販馬的生意被搶了,你應該立即動身去安州查清楚,看看還能否挽回。”
“你不困?”裴晉安問。
香荷吃完小姐親手烤的兔腿,心滿意足地依靠在牆壁上,閉眸沉沉睡去。
“沒多大的事,我們兄弟們去投兵,說不定很快掙上功名,趕明兒還能衣錦還鄉呢!”
接過水囊,姜青若仰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裴晉安無語片刻,忍不住低聲悶笑起來。
“在外夜宿,和衣而臥是常有的事,我哪像你這麼嬌氣?”
趁他不備,姜青若悄悄瞪他一眼。
“我哪有嬌氣?這裡這麼多人,還有呼嚕聲,我怎麼睡得著”
裴晉安雙指併攏,在她臉旁虛虛畫了個圓圈。
“如果你不睡,而是瞪一晚上眼睛的話,第二天肯定變成青眼圈。”
“?”
他好像提醒的沒錯!
擔心地揉幾下眼睛,姜青若抬眸看向對方,壓低聲音道:“你不睡,一樣會有青眼圈。”
“我精力充足,一晚上不睡,依然神采奕奕。”裴晉安毫不謙虛。
“.”
算了,懶得理他。
姜青若隨手拾起根細長的枝條當燒火棍。
火棍一下一下撥動這快要熄滅的火堆,火勢又重新燃起。
又漫不經心地添了幾塊木柴,火苗呼地一下躥起來。
姜青若迅速側身躲開。
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髮——幸虧躲避得及時,方才差點被燃著。
她沒做聲,低下頭去,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中的燒火棍。
“你沒事吧?”裴晉安道。
要按她以往的脾性,肯定早睜著一雙大眼嘀咕幾句了,現在竟然毫無動靜。
“沒事。”姜青若悶悶道。
“你,好像不開心?”裴晉安側眸,睨著她姣白的臉兒。
“因為方才那大哥說的,百姓忍飢挨餓的事?”對方沒有及時回答,他又猜測。
“不是。”姜青若緩緩搖了搖頭。
雖然初聽有些震撼吃驚,但那些事對她來說,依然遙不可及,只在心頭劃過幾絲波瀾之後,便悄無聲息地被拋之腦後。
她現在想得是幾日後待選的事。
也不知自己的計劃能否成功,但願母親保佑,能讓她矇混過關。
“是我自己的事,有點棘手。”她以手撐腮,出神地看著火苗。
裴晉安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頭。
那大抵是關於她想嫁給陸長史那件事了。
他十分不感興趣,所以沒有多問。
夜半時分,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什麼,姜青若小雞啄米似地打起了瞌睡。
“睡著了?”
深沉磁性的嗓音近在耳旁,姜青若微微掀起一點眼皮。
語氣卻十分堅定,“才沒有。”
這地方亂糟糟的,她又不想靠在牆壁上,怕弄髒了衣裳
裴晉安悶笑一聲,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那我們打賭?”
呵,真不愧是紈絝郎君,這個時候還想打賭。
“賭什麼?”姜青若眯著眼睛問。
“我們賭誰先睡著,醒來之後,要輸給對方一件東西。”
“那你肯定贏不了”姜青若努力睜開眼睛,絕對不會認輸。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足有幾個時辰那麼長,她眯著眼睛看過去,發現對方以手撐額,閉上了眸子。
他果然睡著了,姜青若心中竊喜。
反正自己贏了,心頭一鬆,緩緩閉上了雙眸。
朦朧中,似乎依偎在了什麼堅硬厚實的東西上。
姜青若動動腦袋,迷迷糊糊趴了上去。
肩膀驀然一沉,裴晉安意外地轉首。
姣白明豔的臉龐近在遲尺。
上一瞬還在嘴硬不會困,下一瞬就靠在了自己肩頭。
裴晉安無語地挑了挑眉頭。
無聲片刻,剛勁修長的手指伸出,推了推姑娘那不知保持距離的腦袋。
對方小聲哼唧幾下,腦袋一偏,又追了過來,緊緊貼在他身邊。
輕淺的呼吸均勻安穩,女子獨有的馨香縈繞在身側,裴晉安煩躁地擰了擰眉,片刻後,側眸看去。
她的睡相很乖巧,全無平時張牙舞爪牙尖嘴利的模樣。
葳蕤長睫隨著呼吸輕微地顫動,櫻唇微微抿起。
不知是否在回味那隻烤雞腿,她無意識地砸砸嘴,身子一歪,差點滑到地上。
裴晉安眼疾手快把她撈了起來。
大掌握了一下她的纖腰,助她坐直身體,又迅即收回。
定了定神,再側眸看過去。
姜青若迷糊著嘀咕幾句,身子不穩當地晃了幾下,看樣子又要歪向旁邊。
無法,只得暫且把肩膀借她靠一靠。
裴晉安輕咳一聲,僵直著身體,輕輕掰過她的腦袋,小心按到自己肩膀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