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二年春天, 段之願退出了藝術部。

儘管部長極力挽留,她依然拒絕, 理由是學業和實習都太忙了,實在沒辦法再從中分出一絲精力給大家,就不拖部門的後腿了。

離開彙報演出室,驕陽從她頭頂垂直落下。

後知後覺,她驚訝於自己連貫的說辭。

明明從前拒絕別人都恨不得要在紙上打草稿,背得滾瓜爛熟才好。

這一年年末,段之願破格在報社年終晚會上得到三千元獎金。

帶她的師父告訴她,從來沒有實習生能得到現金, 被邀請參加晚會都很少, 你真的很優秀。

段之願用這三千塊給自己換了臺電腦, 說到底還是等量代換,為了更好的工作罷了。

除夕這天,段之願跟秦靜雅在包餃子。

幾秒種後,點點頭,笑眼彎彎:“好啊,一定找個這樣的回來。”

逢人就問要不要住店。

“這叫小蒼蘭,也叫香雪蘭。”老闆娘說:“美女你眼光真好啊,這花不是咱們本地的,是我從外地訂的新品,別的花店都沒有。”

“到時候就是雙份的了!”段之願歪著腦袋說。

“在我面前你永遠是孩子。”姥姥拍著她的手,告訴她:“不僅現在能收到, 以後哪怕你結婚生孩子了, 姥姥還給你壓歲錢, 你永遠是姥姥的寶貝。”

沉默了一陣,說:“好久沒見我爸了,等過幾天,我們去爸爸的墓地看看他吧。”

——

段覃的墓地還在燃城。

被那樣的人捧在手心愛過,又如何能確信自己能找到,比他更炙熱對她更好的男人呢。

段之願的目光從沒放在玫瑰上。

大四課少,段之願還和以前一樣宅,只要有吃的她可以半個月不出家門一次。

段之願的笑意突然僵在臉上。

她笑著接過來揣進兜裡, 挽著姥姥的手臂坐下, 說:“真幸福, 我都這麼大了還能收到壓歲錢呀。”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老闆娘抱起一束散裝放在桌上的花:“看上這個了?”

時間猶如蓄滿力又被人用力踹了一腳的齒輪,飛速旋轉的同時捲起塵世的沙礫揚在來時的路上。

趕在段之願沒課的時候,她和秦靜雅再次回到燃城。

這是他們家的潛規則,又或者說是專門為了段之願制定的潛規則。

路過街角的一家花店,段之願的腳步忽然放緩。

段覃這個名字,從前不能提。

煮好的餃子下到鍋裡,段之願剛洗了手出來就見姥姥拿著紅包。

她用手比劃一個很矮的高度,說:“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次生病咳嗽得很嚴重,你哭著說後背很疼,你爸爸就把你抱在懷裡,輕輕地幫你揉背,等第二天早上我醒了,他還是那個姿勢抱著你坐在床邊,你睡得很香,他一夜沒睡。”

大概,再也找不到這樣的男人了吧。

如今見她日漸開朗,秦靜雅也不再忌諱。

白到幾近透明的花瓣,嫩黃的花心裡點綴著蛋黃色的花蕊。

冬去春來,夏走秋至。

姥姥笑著搖搖頭:“是三份。”

她們一概搖頭拒絕。

報社的工作應接不暇,除了上課時間,她就在家查閱字典翻譯書籍、信件。

轉眼間就到了段之願大四這一年。

段之願的瞳仁逐漸黯淡,幸而窗外的煙花及時復燃。

回想起姥姥剛才說的話,她輕嘆了口氣。

氣氛忽然就變得傷感,段之願覺得喉嚨發緊。

生怕她再度回憶起幼時的噩夢,重蹈覆轍跌入旋渦。

段之願問:“這叫什麼?”

花火的倒影湧進她的視線,矇蔽了眼中的落寞。

“媽媽懷孕時很辛苦,你爸爸就說你是我們家歷盡磨難才得到的公主,一定要精心呵護,現在我把你養這麼大,也算沒辜負你爸爸的期待。”

這天晚上,她坐在窗臺上看煙花。

“也不知道你以後會嫁個什麼樣的人。”姥姥琢磨一會兒, 又說:“什麼人都好, 只要是對你真誠, 能把事業放在家庭之後,餓不著你的, 姥姥都同意。”

火車站人流不減當年,不少門店都重新翻修,曾經的燃城變得更加壯麗。

唯一沒變的是,白天也有舉著燈牌給自家旅店攬客的。

傍晚,秦靜雅端來一盤削好的水果,說:“要是你爸爸知道你現在這麼能幹,一定很開心。”

老闆娘手裡拿著一把玫瑰花,彎腰放到門邊上問她:“美女,來一束花嗎?新到的玫瑰花剛剛已經賣出去兩份了。”

目光早已透過煙花看曾經。

只一眼,就知道這是一朵嬌花。

“可惜了。”老闆娘說:“這個是別人訂的,我也不能擅自賣出去,但你要是確定要的話你可以付一半定金,三天之後你再來取行不行?”

段之願垂下眼:“算了,我要一束雛菊吧。”

“行,在裡面那你自己看,都是剛包好的。”

秦靜雅聽了半天,開口和老闆娘閒聊:“這什麼小蒼蘭還需要訂購啊?”

“可不是嗎!咱們燃城都沒有。”老闆娘壓低了聲音,告訴她:“這個客戶是我們家老客戶,經常訂花送給老婆,就為了哄老婆開心,現在有心的男人太少了,嫁給這樣的可真是享福。”

段之願抱起一束雛菊,指尖漫不經心撥弄花瓣,視線卻落到桌上。

寥寥幾枝實在不足以讓她驚豔,因為當年她也曾收到過幾近一面牆的小蒼蘭。

嬌豔欲滴,上面點綴著晨間的清露。

讓她覺得,她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如今卻是花和人都不在了。

付好小雛菊的錢,段之願剛一轉身,一個身影冷不防闖進她眼中。

那個女人穿著就和這條街上的人一樣普通,不同的是她找了個椅子坐在那裡,燈牌支在她腿上,上面的字是住店、招待所。

炙熱的陽光下看不出燈牌的閃耀,段之願抬頭一看——富豐賓館。

這算是火車站除了酒店以外最大,看上去最正規的旅店了。

正兒八經的商業樓,四層,最上面還掛著碩大的牌匾。

不像其他的,把住宅樓改成插間,用來作為簡陋的招待所。

女人突然抬頭,幾乎是同一時間,段之願垂下眼,雛菊和寬大的帽簷將她的臉遮蓋得嚴嚴實實。

她挽著秦靜雅的手臂,與吳真擦肩而過。

心臟劇烈地鼓動,段之願甚至感覺下一秒張昱樹就會出現在她面前。

幾年未見,也不知他有沒有去上學,現在究竟是在大學校園裡,還是和從前一樣無所事事在整條街遊蕩。

三十分鐘後,她們抵達墓園。

段之願手捧一束雛菊放到墓碑前,指腹拂去照片上的薄灰,說:“爸爸,這家的雛菊開得很漂亮,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母女倆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話題很多,說說笑笑就說到了日落西山。

金紅色光輝灑向人間,映的段之願的頭髮泛著紅光。

萬里無雲,黃昏似乎看不到盡頭。

秦靜雅接了個電話走得遠了些,段之願就蹲在地上,與照片裡的段覃對視。

“爸爸,你一定都看到了。”段之願聲音淡淡,手指輕撫過照片上段覃的臉:“這些年,你都知道了吧。”

“有時候我真的很不明白,命運為什麼要來捉弄我們家。”

她透亮的瞳孔裡蒙上水霧,嚥了下唾沫只覺得喉嚨發酸。

“爸爸我……我其實還是沒走出來。”

“本來應該可以的,但是……”段之願深吸了一口氣,又搖頭:“我大概……永遠也沒辦法走出來了。”

繁雜紛亂的浮世裡,苦大過於甜。

微風和陽光曾經拂過她的面龐,但不會永遠停留,更不會為她回頭。

“不過我有一個好訊息要告訴你。”

段之願吸了下鼻子,臉上重新掛上粲然的笑:“我現在很少哭了,尤其是想到你,你和……他的時候,我不哭了,我是不是有進步了呀?!”

“爸爸你放心,我一天比一天堅強了。”

她在長大,無論是年齡還是心理。

就如同這束雛菊一般,慢慢長大。

段之願和秦靜雅就在附近找了個正規酒店住下。

吃過晚飯後,她一個人走在路上。

在鹹城住的時間久了,竟忘記原來燃城的太陽這麼短。

六點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橘黃色的燈光拼湊出一條通往前方的路,沿途有彩燈鋪在早已乾枯的樹枝上。

營造出星河墜落人間的錯覺。

段之願緊了緊身上的大衣,一路走一路看。

視線略過熟悉的高層建築,指尖拂過公交車座椅。

她腳下踩著燃城大橋的磚瓦,突然停靠在圍欄邊。

因為看見橋下有一對穿著校服,手拉手走過的情侶。

不畏懼寒風,吵吵鬧鬧消失在段之願的視線裡。

片刻後,她彎了彎唇,橫過馬路來到站牌下。

上了一輛公交車。

依舊是熟悉的報站,恍然間讓她有夢迴當年的錯覺。

車子很快行駛到十七中,她抬眸,沒有錯過當年的飄揚出窗外的天藍色窗簾。

轉彎處添了兩個路燈,其中一個方向剛好對準後巷。

這裡不再是一片黑暗,路燈的光照亮了大半條巷子。

讓它看起來不像多年前那樣恐怖。

繼續坐下去,沒幾站就到了曾經的家。

她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最終到了終點站,再換乘其他公交車回到酒店。

洗好澡後,她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

依舊是一張瓜子臉,雙眸沾染了浴室裡的水汽,看上去霧濛濛的。

即便是這樣,依舊能從眼神中分辨出現在的她和曾經的不同。

不同是少了怯懦,添了幾分成熟的堅韌。

懵懂無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幹練與穩重。

卸下一天的疲憊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絲綢般的長髮鋪在枕頭上,頭頂的吊燈在她眼中旋轉變幻,再恢復成原狀。

段之願之前把路遙的朋友圈遮蔽了,因為在她和張昱樹分手後的某一天,路遙發了他們一群人聚會的照片。

男人的身高只能站在後排,十幾個人喝得面紅耳赤,勾肩搭背站在一起。

即使這樣,段之願依然一眼就瞧見了他。

他似乎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無論在哪裡,和什麼人在一起。

總是能叫人一眼就看見,然後就再也移不開眼。

今天,她重新進入路遙的朋友圈。

儘管只顯示半年,但依舊能看見不少有關於他的動態。

賀銘洋開了個檯球廳,海報上有張昱樹彎腰拿著球杆的照片。

錢震過生日,有張昱樹往他臉上糊蛋糕的小影片。

最近的一條,是個她不認識的人結婚。

張昱樹和賀銘洋去當伴郎。

這是段之願第一次見他穿白襯衫和西裝。

西裝也沒能壓抑住他骨子裡的野。

依舊是貼著頭皮的短寸,眉梢處做了斷眉。

看著鏡頭的眼神很邪,他勾著唇,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極了衣冠楚楚的斯文敗類。

誰看了都不會覺得這是個好人。

大概,這世界上,只有她體會過他的溫柔吧。

今天,她一個人走過曾經的路。

往事也如雲煙般在眼前劃過,一幕比一幕清晰。

猶記得那年盛夏,風清日潔,少年頂著一雙丹鳳眼,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光。

閉上眼睛再睜開,四季輪替,光影的齒輪旋轉,突然來到大雪紛飛的寒冬。

依舊還是那雙帶著寒意的丹鳳眼,幫她解圍,屢次帶她脫離困境。

是他將她從泥沼中解救出來。

用自己的永遠不滅的熾熱,把一整個春天搬進她的內心,再將她心中的領土一寸寸佔據。

心跳發生在不經意之中,停滯也同樣來的突然。

段之願捲起身下的被子翻了個身,雙眼輕輕闔上。

回憶太傷神,她很想睡一會兒。

——

剛回鹹城沒幾天,姥姥某天半夜起床去洗手間,回來時突然暈倒一頭栽在地上。

醫院也沒診斷出什麼嚴重疾病,只說姥姥年紀大了,身體出現小問題是正常的,家裡人要多留意。

住了幾天院,開了點補品,姥姥就回了家。

段之願也托出去旅遊的同事幫忙代購營養品,每週休息時就回來監督姥姥吃。

這一補就補了小半年。

姥姥神色終於好了不少,說話和走路都有力氣了。

又到了體檢這天,段之願陪著她一起過去。

樓上樓下跑了好幾遍,回到家趕忙讓姥姥躺著歇息。

她端來一碗補氣血的紅棗湯,姥姥招呼她坐下。

問她:“再有一個多月就畢業了,確定好就在報社工作了?”

“確定了。”

姥姥端著碗,喝一口紅棗湯,突然嘆了口氣。

“我看電視,經常看見有小夫妻、小情侶兩人都是在大學認識的。”姥姥埋怨地看著她:“你說說你呀,這麼多年愣是一個男朋友也沒領回來。”

“姥姥。”段之願說:“上學還是要以讀書為主啊。”

“那在報社裡有沒有遇見合心意的啊?”姥姥突然眼前一亮,湯也不喝了,放在一邊抓著她的手:“有沒有男記者?哎呦我看能上電視的男記者一個一個都是濃眉大眼,長得那才標誌呢,這都沒有你喜歡的?”

段之願無奈搖搖頭。

沉默了一陣。

姥姥又說:“暈過去之前,我稍微有點意識,就是眼前發黑頭疼得要裂開一樣。”

“我還以為我到了壽命,得死了,沒想到又活過來了。”

“經歷過這次,我突然就看開了。”姥姥感慨道:“人活著的時候,就要多享受,你小時候啊你媽就教育你要大度,有好東西要分享。”

姥姥嗤了一聲:“依我看吶,好的東西就自己留著!誰要也不給!”

段之願笑問:“那不覺得太自私了嗎?”

“這有什麼好自私的?”姥姥瞪著眼睛:“本來就是我的,我喜歡的我留著自己稀罕,憑什麼要分享給別人。”

姥姥對於她這一遭差點的生死離別,喚醒了內心最原始的情感。

說不準在某一天眼前一黑就再也醒不過來。

到時候前一天捨不得吃的牛肉,冰箱裡凍好等著過節才拿出來的高階禮盒,還沒拆封的新衣服……

所有的期待就只能等著腐爛、發黴,魂歸垃圾桶。

這一番話的確喚醒了段之願心裡的齒輪。

斑駁的鐵鏽被強行撬動,齒輪有鬆弛的跡象。

段之願抿了抿唇,又問:“那如果……一個人做錯了事,也不是做錯……就是自己不知道,結果就——”

“願願。”沒等她說完,姥姥就打斷她:“糾結這麼多幹嘛呀!你這個年紀,沒有什麼錯與對,錯了,可以彌補,對了,就繼續下去。”

話音一頓,姥姥突然反應過來,挺直了腰板問她:“願願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段之願心髒一頓。

抿了抿唇,輕輕點頭。

“已經分手了。”

“什麼原因?”姥姥問她。

段之願想了想,還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姥姥說了。

有些事一直放在心裡實在是難以承受,倒不如將事情攤開,尋求信任的人幫助。

命運多舛的世界看上去一望無際,實則小的很。

小到她愛上了最恨的那個人。

姥姥聽了以後,沉默很久。

久到感覺一個世紀都要過去了,她才重新拿起放在一旁的紅棗湯。

摸了摸碗壁,輕輕開口:“涼了,幫我熱一熱。”

等段之願端著熱好的紅棗湯回來時,看見姥姥的眼睛微微泛紅。

她輕輕放下碗:“趁熱喝,喝完了就睡一會兒吧。”

段之願剛要離開,又被姥姥叫住。

她惋惜地搖頭:“大好的青春就要去闖,去試探。”

她抬眼,蒼老的雙瞳湧現出數不盡的堅韌,說:“一個人的時候聽聽內心的聲音,有時自私一點,是愛自己的表現。你這個年紀,不要計較什麼愛與恨,活得開心最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