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段之願只覺得手機都燙手, 按了結束通話他再次打回來。

等段之願再次結束通話後,張昱樹發了條八秒的語音, 她找到耳機按下播放鍵,前幾秒都是他在笑,而後氣音似的吐出一句:“小破膽兒吧!”

語氣都帶著滿滿的狂野,讓人瞬間聯想到他此刻的表情。

段之願不再回復他,關了手機扔到枕頭下,換了個姿勢睡覺。

沒過兩分鐘,又換了個姿勢。

最後踢開被子,驅散熱氣好一會兒才睡著。

張昱樹洗完澡出來翻了翻手機, 沒見她的回覆。

嗤了一聲:“小結巴。”

等下次再看見你的。

偌大的房間裡,能讓張富豐喉嚨舒服些的香薰在點著。

早上六點,收到吳真發來的簡訊:【兒子,你回來了嗎,你爸他怎麼樣?】

吳真把菜端上桌,跟他說:“你的房間還在,媽媽每天都過去打掃,東西也沒動,想回來隨時回來住,這裡也是你的家。”

“好吃嗎兒子?”

“嗯。”

“不說了,不說了……”他緩緩擺手,胸腔發痛。

張富豐又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想感謝誰嗎?”

張富豐想睡一會兒,張昱樹就一個人坐在客廳裡。

他開啟窗戶通風,重新衝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臨走前看了眼張富豐。

因為自己學會忍耐和為別人考慮,段之願跟他在一起應該不會感覺委屈了。

從前他哪會把事憋在心裡,哪裡會體諒別人。

吳真又去廚房了,張昱樹問她:“早飯做這麼多幹什麼?”

吳真疑惑地看著他:“怎麼?”

比薄荷更刺激的味道,順著鼻腔流過喉嚨, 後知後覺感到甘甜和舒適。

張富豐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嚴重, 張昱樹坐在床邊喂他喝水。

“你爹我這張臉不優良啊?”張富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忘了老子年輕的時候一身肌肉了嗎?小時候你媽不在, 你就唆你爹的奶, 都忘了?”

張昱樹抬了抬眉:“好吃。”

他還是沒說。

張富豐又咳嗽了一陣, 捂著胸口語氣有些艱難:“把你……從河裡撈出咳咳咳……救出來那個咳咳咳……”

可不過幾秒鐘,突然又覺得挺好。

吳真又問:【要不要回家吃飯?】

以後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他都讓著她。

“誰啊?”

吃飯時吳真一個勁地給他夾菜,張昱樹突然覺得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多疼她啊。

“不走了。”張昱樹來到廚房門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千萬別。”張富豐連連擺手:“等我死的那天你再告訴她,讓她開心開心。”

這感覺有點煩,因為要委屈自己還不習慣。

離死也沒多遠了。

一盒煙,凌晨坐到了破曉。

“當初救你那個恩人。”

“沒事。”

張昱樹回覆:【回來了,活著。】

重新回來吳真的家,還是那個裝修風格,一點沒變。

張昱樹笑出了聲:“你有什麼優良傳統?”

張昱樹笑著搖頭,不承認。

半杯水下去, 他問:“要不要讓我媽過來?”

“行了別說了。”張昱樹拍著他的背,又餵給他幾口水:“別說話了。”

“你回來媽媽開心啊,這次就不走了吧?還要去別的地方嗎?”

過了一會兒, 張富豐語氣正式又嚴肅, 嘆道:“別了,她現在嫁的那麼好, 別給人攪和了。”

說完, 又對他笑:“兒子, 幸好生了你啊, 要不你爹我這優良傳統都沒人繼承。”

吳真突然接到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有些侷促地放下筷子,而後起身走到陽臺。

張昱樹掃了一眼這個房間,視線突然落在電視櫃下。

吳真家的電視櫃抽屜是用玻璃做外裝飾的,其中一塊碎了。

嘴裡咀嚼動作變慢,又在吳真回來時恢復正常。

“兒子,你今天留下嗎,留下的話媽媽給你換個新被子。”吳真拿起碗給他盛湯。

“不了。”張昱樹說:“我吃完飯回去。”

“不用這麼急,我還給你買了身新衣服,待會兒吃完你試試。”

吃完飯,張昱樹回到他在這個家的房間。

他走時有些急,櫃子翻得亂糟糟,被子也沒疊,現在全都煥然一新,他留在這的衣服整齊掛在衣櫃裡。

床上是吳真新給買的衣服。

青春活力型的黑白相間運動服,張昱樹用手捻了捻,扔到一旁。

想了想,又重新擺好拍下來發給段之願。

段之願很快回復他:【挺好看的,新買的嗎?】

張昱樹問:【好看?】

段之願:【嗯嗯,比你平時穿的帶恐怖圖案的衣服好看。】

段之願:【這個像好學生[齜牙笑]】

張昱樹扔掉手機,把這身運動服換上。

對鏡子看著自己的臉,再後退幾步又把拉上去的拉鍊扯下來,抖了抖衣襬走出去。

吳真也說好看,讓他就穿著回家,換下來的衣服留在這她給他洗。

臨走前,張昱樹問她:“過得好嗎?”

吳真微怔,臉上的笑容斂了些:“什麼……什麼過得好嗎?”

“在這裡。”張昱樹用腳尖點地:“過得好嗎?”

安靜幾秒。

吳真點頭:“挺好的。”

張昱樹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帶走了自己換下來的舊衣服。

他一邊走一邊把t恤拿出來。

清晨的陽光帶著昨夜殘留的冷氣,吸進肺裡泛著絲絲涼意。

骷髏頭圖案在陽光下似乎變得扭曲,褲子上哥特式的鉚釘被折射出光稜,晃得張昱樹眯起眼睛。

下一刻隨著袋子一同飛向垃圾桶。

他手插在上衣兜裡,頂著朝陽的光輝,大步離開。

——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段之願每天都能接到張昱樹的電話。

偶爾那邊傳來張富豐的咳嗽聲,偶爾是靜謐到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張昱樹一個人。

詭異的安靜時有時無,有一次段之願就問他在幹嘛呀,他告訴她打.飛機以後,她就再也沒問過了。

她還是加入了文藝部,但並未和周壹辰再扯上半點關係。

部長換了個人帶她,段之願也漸漸適應了看不見張昱樹,只能隔著電話線聽他說話的日子。

她的學習生活漸漸變得充實起來,這天有個文藝演出活動。

部長之前也看了她入學時表演的話劇,對她記憶頗深,問她還會不會別的才藝。

段之願想了想,回答:“畫畫。”

“畫畫不行,唱歌會嗎?”

段之願搖頭。

“跳舞?”

搖得比上次更重。

“可惜這一張臉了……”部長掐著下巴想了想,說:“那這樣吧,你和小劉交接一下,把這次人員安排處理好,協助一下彩排,新來的別讓我失望啊!”

接下來一週的時間,除去上課和複習,段之願一有時間就往演出室跑。

她不太懂,所以只能做一些跑腿的活,或是幫大家帶個盒飯之類的事情。

這天,離奇下起了細雨。

夾裹著寒風的細雨格外冰冷,打在臉上帶著刺痛。

段之願舉著傘,手裡拎著大家的盒飯朝演出室走,突然接到張昱樹的電話。

他知道她忙,極少在白天給她打電話。

段之願找了個亭子放下盒飯,剛接起電話,那邊就傳來他沙啞的聲音。

“願願,我很想你。”

聲音聽上去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疲憊,像是被掠奪又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曠世之戰。

段之願的心猛地一顫,她已預料到發生了什麼。

攥著手機的骨節就快要把面板頂破,她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安撫他:“張昱樹,你不要難過,我現在就去找你。”

隔著電話也會覺得心痛,看不見他的每一秒鐘突然就覺得喪失了全部安全感。

她必須要看到他,必須要真真切切感受到他。

否則,她的心會被這場秋雨淹沒,隨著溫度變為冰碴,一擊就會碎。

“你等著我,好不好?”

“好。”

張富豐今早天不亮被送到醫院,醫生搖搖頭拍了拍張昱樹的肩膀:“你應該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吧。”

張昱樹有心理準備,也沒流淚。

是張富豐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

可他卻一直苦苦支撐著眼皮。

張昱樹知道他在等什麼。

是在等他的不甘,等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

然而,並沒有奇蹟出現。

他死死攥著張昱樹的手,閉上了雙眼。

從此離開這個錯綜複雜的人世間,逃離萬丈高樓的喧囂,再也不用為自己的前半生懺悔和懊惱。

段之願拜託周蔓霧過來幫忙,接過她拿來的揹包,要她幫忙請假,連換件衣服都沒來得及,出校門直接打車。

三個多小時後,她纖瘦的身影出現在燃城。

張昱樹比離開那天更瘦了,他就站在那裡,身後是救死扶傷的石碑。

陽光傾瀉在他身上,再不見往日的熾熱。

他連影子都帶著落寞。

段之願輕輕走上前,雙手環住他的腰。

面頰貼上他的胸膛時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還有我,還有媽媽,還有錢震和老賀,我們會永遠陪著你,永遠在你身邊。”

段之願請了一週的假,每天陪在張昱樹身邊。

和他一起處理張富豐的後事。

張昱樹說,他爸生前有些迷信,手腕上和脖子上戴的都是開過光的玉石。

從小張昱樹耳濡目染,心態也有些許變化,特意請了專業人員幫忙選了一塊風水很好的墓地。

白天,她跟著他跑前跑後。

晚上,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她躺在他懷裡安慰他,聽他說明天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這是段之願第一次感覺到張昱樹真的比她成熟太多。

明明只比她大了一歲,在張富豐去世之前他更是整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居然一個人就能把父親的後事處理得井井有條。

她說這話時,張昱樹摟緊了她,笑著回答:“有錢就行。”

段之願不知道張富豐給他留了多少錢,但看張昱樹買墓地時眼睛都不眨一下,估計應該是不少。

她很喜歡摸他的耳垂,肉很多又厚。

看著不像是他這個身材會有的。

聽以前的老人說,這樣的耳朵有福氣。

“明天我就要回學校了,你把事情都處理好了以後,是回你媽媽那邊去住嗎?”

“嗯。”

他本來靠在床頭上,突然往下滑頭埋在她頸間,呼吸她的味道把段之願緊緊摟在懷裡。

“等過幾天,我就去看你。”

“不急。”段之願說:“等我休息了,我還過來。”

“不嫌遠啊?”

他呼吸噴灑在脖子上有些癢,段之願側過身子和他面對面:“我有東西要給你。”

段之願沒告訴他是什麼。

回學校這天晴空萬里,彙報演出早就結束,段之願跟部長道了歉也得到大家的諒解。

趕在這一天課少,段之願帶著寢室三個人過來爬山。

鹹香山是當地一座古老的景點。

每年都有大批遊客過來祈福,攀爬到山頂親自在一顆百年老樹旁系上紅絲帶,就可以為祈福之人聚福。

求一生風調雨順、生活安康。

每年來的遊客不少,但真正能爬到頂端的人寥寥無幾。

所以當她們四個人站在山腳下時,周蔓霧最先搖頭:“不行,這麼高的山我爬上去還不是要累死。”

林藝也露出難色:“對啊,福沒聚到,先把我累個半死,段之願你還迷信啊?”

“那這樣吧。”段之願說:“反正每隔一段路就有休息站,你們累了就休息,我自己爬上去。”

“也行,走吧!”

一開始的路程大家有說有笑,一點也不累。

慢慢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在第二個休息站大家吃了麵包和牛奶,強撐著到第三個以後,說什麼也不走了。

周蔓霧大汗淋漓,妝都花了痛苦地擺手:“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方璐也氣喘吁吁的:“段之願你還要往上爬嗎?你臉都紅了,明天還得上課呢,你不累嗎?”

段之願也很累。

半山腰的溫度不高,時不時林間還有幾縷噙著涼意的風。

可她依舊熱得不行。

不行也得上。

段之願背上書包,檢查好食物和水,說:“那你們在這裡等我,我一個人上去。”

“那你可得小心啊,別逞強,實在不行坐纜車下來。”

她走後,周蔓霧說:“明天一覺起來,我這兩條腿肯定不是自己的了。”

“段之願爬那麼高幹嘛呀,這是要給自己祈福考試不掛科嗎?”

越往山頂走,人就越少。

各個臉上都帶著疲憊,腿上像是綁了沙袋。

後面段之願基本上五六分鐘就要歇息一會兒。

每次都能看見放棄的遊客乘坐纜車下山,她的心卻從未動搖過。

不顧肩膀和腰背的痠痛,憑藉著心間的一股信念,段之願終於趕在黃昏的尾巴登上了山頂。

百年老樹屹立在眼前,周遭是隨風飛舞的紅綢。

她的眼中爬上霧靄,看什麼都是一片霧濛濛,像是誤入仙境一般。

讓她血液都沸騰。

這一切似乎都是對她的嘉獎。

一般人做不到的,段之願做到了。

有幸爬上來的人都在拿手機拍照,段之願則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來到紅綢處扯下一條。

用毛筆在上面工工整整寫下兩行娟秀的小字。

早在燃城時,她就已經想好了。

【熾熱旭日東昇,日落不改滾燙。】

將承載願望的這一道紅綢系在老樹旁邊的許願卦上,而後段之願領到一顆護身石。

護身石打磨成光滑的表面,紋理可以寫上一個人的名字。

工作人員將在上面繫了一條細線,告訴她:“得了開過光的護身石,保你未來十年順風順水,小姑娘把你名字寫到紙上,一筆一劃寫。”

段之願毫不猶豫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張昱樹】

得到這顆護身石後,她長長舒了口氣。

這一趟總算是沒有白來。

有風拂過面頰,吹亂了她鬢角的碎髮。

臨下山之前再度回眸,與這棵百年老樹對望。

段之願的嘴角上揚。

即便這是迷信。

也是我迷上了他,才會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