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四月的太陽溫和, 空氣中有淡淡的草木香。
段之願坐在花壇邊,風把她鬢角的碎髮吹到臉上。
她腦海裡迴盪著王老師的話。
“你有證據嗎?”
“你們已經親口證實, 張昱樹那天做的一切,現在你又和我說其實是他救了路遙,只憑張昱樹平日裡狐朋狗友的一句話?”
“段之願,你很天真,但我不希望再聽到你這種天真到沒有頭腦的發言。”
操場上有高一新生在打籃球。
草長鶯飛的藍天下,籃球‘嘭’、‘嘭’、‘嘭’地敲在地上,她忽然憶起曾經張昱樹也在這裡揮舞過汗水。
一身傷才剛剛好,又被李飛罰來跑圈。
錢震剛好也走這個方向,說是要去張昱樹家裡取之前的遊戲機。
他的情緒向來直接, 從不遮掩。
沒有開燈,四下寂寥。
燃城沒有海, 他們就近去了鹹城。
害得她被罰少玩十分鐘積木。
段之願叫住他。
她的手被段覃牽著,一邊蹦蹦跳跳一邊聽爸爸說話。
去到老師辦公室之前,錢震憤憤不平地指著李懷:“從今以後你他媽出去要是敢打樹哥的名號,我就打折你的腿!”
“嗯。”段之願點頭,憤憤不平道:“是豆豆給我告的狀!”
喜歡就要得到, 厭惡就棄若敝屣。
他指了指後巷:“這裡以前是他家庫房,後來樹哥收拾出來自己住了。”
——
段之願一個人回到家。
屈起膝蓋,一雙白襪子踩在窗臺上,她輕輕抱住自己。
他爸病情不穩, 大概沒有多少日子了, 一直以來的願望是去看看大海。
但今天卻不同,她不敢拿出爸爸的照片。
永遠面朝陽光,熾熱和桀驁堂堂正正寫在腦門中央。
她緩緩回到房間,扔下書包坐在窗臺邊。
猶記得好多年前的某一天,豔陽高照,她吵著要去坐鞦韆。
“應該是他爸留給他的吧,他爸之前火車站開賓館的,後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把賓館租出去了,自己收租金。”錢震撓了撓腦袋,笑說:“我也不敢多問,這都樹哥平時沒事和我們閒聊的。”
“樹哥沒告訴你嗎?”錢震還不知道這件事還有段之願的份,和她說:“樹哥就跟我簡單說過兩句,那意思是想陪他爸一起,畢竟沒有多少時間了。”
被錢震破口大罵了半天, 李懷都低著頭一句話沒反駁, 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其中緣由應該和張昱樹被退學有關, 但段之願沒有興趣知道。
直到那一天,屬於張昱樹的齒輪被人惡意修改了軌跡,自此,他的人生一落千丈。
“謝謝,你的花。”
“張昱樹……很有錢嗎?”段之願不解,那些花看上去價值不菲:“他哪來的錢?”
每到這時,她都會拿出段覃的照片,和他訴說心中的困擾。
錢震跟她說, 張昱樹和他爸去了外地。
段之願問他:“他什麼時候回來?”
有莫名控制不了的情緒,鋪天蓋地湧上心頭,再衝出身體將她緊緊纏繞其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命運的齒輪,它們日復一日嚴絲合縫。
她覺得自己做錯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關乎到別人人生的事。
此刻的她是無力又疲憊的。
他說張昱樹早就沒打算上大學, 他爸要是死了,他就是孤兒, 還上大學給誰看,這是張昱樹的原話。
放學後,段之願朝站點走。
“聽說你今天上幼兒園偷偷吃糖?”
這其中最令段之願覺得懊喪的是,她也是惡人的其中之一。
跑了一個二百米又一個二百米, 永遠不知疲倦。
說著,後巷就到了,錢震正要拐進去。
小區裡的路燈相連拼湊出一條橙黃色的夜景。
段之願之前見過他媽媽,錢震又告訴她,張昱樹挺恨他媽的。
她不知道錢震和李懷為什麼吵架, 但應該不是因為李懷攔著他打季陽。
錢震反應了一會兒,笑道:“沒什麼,那是樹哥跟我媽買的,都給了錢的,那些花都是他自己挑的,有好幾樣我們家不賣,我媽聯絡朋友幫他從外地運過來的。”
這種感覺在段覃離開的這些年裡,時長都會有,段之願習以為常。
“為什麼不上交,為什麼不等零食時間和大家一起吃?”
段覃把她抱到鞦韆上,蹲在她跟前,嚴肅說:“不要怪小朋友給你告狀,你這種行為是錯誤的,他沒有冤枉你。”
段之願坐在鞦韆上,似懂非懂:“知道了……”
停頓了一會兒,段覃又輕輕說:“但是願願以後還是不要做打小報告的人了。”
太陽東昇西落,時空交錯,碎石揚起散落在數十年的光陰裡。
段之願抱著膝蓋倚在窗欞邊,眼神空洞。
她不僅做了這個打小報告的人,還冤枉了人。
不敢去找爸爸說這件事,生怕他對自己失望。
段之願是後半夜才睡著的,這一晚噩夢連連,每個夢在眼前都無比清晰,卻又無力地在清晨睜眼的一瞬間盡數忘卻。
放學後,她突然不想回家。
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裡,思緒遊走在各個角落,段之願覺得自己可能就會在下一秒崩潰。
在醫院磨蹭很久,直到吃過晚飯,秦靜雅趕她回家。
她才緩緩開口:“媽媽,如果做錯了事怎麼辦?”
“怎麼了?”秦靜雅湊近問她。
“沒事。”段之願搖頭,放在腿上的雙手扣在一起:“就是……看見個作文,命題。”
“寫作文這事還需要問媽媽?”秦靜雅笑著,也開始認真思考,未幾,開口:“那就從道歉,彌補的角度寫唄,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彌補?”段之願抬眼,睫毛微顫。
秦靜雅點點頭:“是啊,錯了就彌補啊。”
一句話好像驅散了她內心的陰霾。
濃霧散去後,是嶙峋的怪石,參差不齊屹立在她心中,只等她將稜角磨平。
回去的路上,段之願一直在想這件事。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終於在第二天上學,她找到了錢震。
——
錢震一臉驚喜,問她:“段之願,你真能找到路遙?”
“希望吧。”段之願看著桌上字條上的電話,說:“總得,去努力。”
“可是路遙根本不和我們這群人聯絡,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她電話號。”錢震撓了撓腦袋,看上去有些急躁:“樹哥怎麼說也算救了她一命,她可倒好,都不和樹哥聯絡,害得樹哥背黑鍋。”
說完,他彎了彎嘴角:“嘿嘿,段之願,樹哥沒白心疼你。”
段之願一怔,心間一跳,抿了抿唇:“換做是誰,都會,這麼做。”
“也是。”錢震點頭,說:“你是好學生,好學生都善良。”
頓了一下,又罵道:“季陽那個煞筆除外。”
段之願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鋼筆在手心裡轉了轉,又說:“你,你回去吧,要上課了。”
“行,那你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再找我。”臨走前,他又囑咐她:“你千萬別找李懷,他是個叛徒!會把你賣了的!”
段之願疑惑轉過頭,李懷趴在桌上,頭上蓋著校服。
這幾天他的情緒都比較消沉,段之願又回頭看向林落芷,她也死氣沉沉趴在桌上,眼睛盯著書,心都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段之願把寫著路遙電話號的字條放進筆袋裡,又拉上拉鍊,輕拍了兩下。
今天她沒有去醫院。
秦靜雅和姥姥都說不用她去,她就打包了一份飯回家。
一邊吃一邊給路遙發資訊。
先是斟酌了一條自我介紹,而後又敘述了一遍張昱樹最近遭遇的事情。
最後,她在簡訊末尾加了一句【期望能得到你的回覆,謝謝。】
可等阿等,等到飯都涼了,也沒見路遙的回覆簡訊。
段之願開始懷疑這個號碼是不是她的。
撥通的同一瞬間,她清了清嗓子,心跳隨著等待音急速跳躍。
一次沒接又打了第二次。
就在段之願不抱希望打算結束通話時,那邊終於接了起來。
女孩的聲線沙啞:“喂?”
“你,你好。”段之願緊張地握著拳頭:“我,不知道你看沒看見,我給你發的,資訊,我是——”
“我看見了,你是張昱樹的同學。”
電話那頭的沉寂不比她這邊淡,濃稠的夜色猶如被潑了一層墨,她們倆安靜地呼吸,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
終於還是路遙沙啞的嗓音先傳過來:“他,還好嗎?”
“不好。”段之願說:“被退學了。”
靜默幾秒鐘。
路遙:“哦。”
段之願蹙眉:“路遙……學姐?那天欺負你的人,不是張昱樹,對嗎?”
路遙:“嗯。”
“可他,他因為這件事被學校誤會,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能幫他澄清一下嗎?”
路遙的聲音如同井底的水,指尖一碰都覺得冷到極致。
“我們說好了的,不會再提這個事情。”
“張昱樹幫我隱瞞,在我走之前,我就和他說好了的。”
“路遙。”段之願動了動唇,問她:“你上了什麼大學?”
“津市大學。”
段之願:“可他沒有大學可以上了。”
——
一整晚,段之願輾轉難眠。
最終,她點開臥室燈,拿出段覃的照片。
“爸爸,如果你還在的話,你會怎麼彌補呢?”
淚水滴在玻璃上,紙巾拭去後還有殘存的眼淚藏匿在相框縫隙處。
似是剛刷過盤子的手,殘油膩在指縫裡,怎麼也洗不淨。
她無法入睡,似乎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四歲那年,她最後一次和爸爸一起玩的鞦韆。
混合著悔恨的淚水深埋在枕芯裡,只等著幾十年後腐朽、發黴。
這週日不上學,也是每半個月休息一天的日子。
段之願早上去了醫院,陪姥姥說了會兒話後背著書包離開。
沒有去圖書館的方向,她打了個車去了火車站。
從存錢罐裡取出去年的壓歲錢,訂了張津市的火車票。
這是段之願活了這麼大,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
她有些害怕,看火車上誰都像壞人。
縮著肩膀時又突然想起,她已經成年了,是個大人了。
爸爸突然離世那幾年,她患上了抑鬱症,通常幾個月說不出一句話。
那時候經常有心理醫生給她作輔導。
她試著深呼吸,讓自己不懼怕這種環境。
戴上耳機,喜歡的音樂開始播放後,緊張感才逐漸褪去。
津市離燃城不算遠,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這裡到處都是陌生的,段之願守在火車站的站牌下一個一個地看,終於找到了津市大學這一站。
輾轉了小半天,她終於到達校門口。
如何也沒能想到,前一天還待在家裡為這件事棘手,今天居然就找到了路遙的學校。
在校門外張望了很久,段之願攔住一個看上去比較好說話的幾個女孩,問她:“你認識路遙嗎?”
那女生搖頭,和她一起走的另一個齊劉海女生開口:“你是誰啊?”
“我……我找她有些事,我是從燃城來的。”
“燃城?”齊劉海蹙了蹙眉:“哦,路遙好像說過她家以前住在燃城。”
段之願上前一步:“你認識她?可以帶我去,找她嗎?”
段之願見到路遙時,她正一個人坐在食堂角落裡。
打好的飯菜一口沒動。
整個人坐在陽光下,陽光又好像沒有眷顧她。段之願緩緩走近坐在她對面。
路遙微怔,眨了眨眼:“你是……?”
想必她昨晚也沒能入睡,兩個人都懷揣著同樣的心事。
“我是段之願。”
路遙的眼睛是淺棕色的,陽光下看上去像是顆透明的琥珀。
臉頰白如初雪,嘴唇如車厘子一般紅。
她很美,段之願見她第一眼就這樣覺得。
路遙彎了彎唇,笑意沒有達到眼底:“真沒想到,你居然找到這來了。”
“你和他……關係很好對不對?”路遙說:“還沒見過他能和哪個女孩玩得好,你怎麼都不害怕他的?還是他這幾年改了脾氣?”
他哪裡會改脾氣,他恨不得每天欺負她。
“我,為了彌補自己做錯的事。”段之願垂下眼,思量了許久,攥著拳頭的手指才緩緩張開,放到桌上。
深吸一口氣,她說:“我爸爸十幾年前,也救過一個男孩,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小男孩的媽媽沒來之前,是警察先來。
有人說好像是段覃把小孩子推下河,段之願本來木然站在那裡,聽到這句話突然就有了反應。
她嘶吼著說不是,一張臉因憤怒而變得通紅,拼了命拿石頭丟那個什麼也沒看見,就信口雌黃的人。
警察把她抱起來,她哭著說水裡那個人是我的爸爸!我爸爸是好人!
後來小男孩的媽媽來了,小男孩穩定情緒才開口講述了事情的真相,還了段覃的清白。
可即使是這樣,段之願依舊含恨看著他。
手腳並用朝他身上狠狠地打,被攔住也要伸出手抓他,抓他的臉,抓他的頭髮,恨不得撕下他的肉。
你說晚了,為什麼不提前說。
你為什麼要讓我爸爸救你,又為什麼讓這些人汙衊我爸爸。
“所以,被救助的人,不該保持沉默。”
段之願垂下眼,津市的光影如同細碎的金箔在她粼粼波光的眸子裡暢遊,她說:“無論之前你們是否有約定,無論你有什麼苦衷,這個時候,都不是該沉默的時候。”
“只有你,才能還張昱樹的清白。”
段之願將埋在心底裡的疤整個揭開,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
猶豫良久,才決心將四歲那年發生的事告訴路遙。
這曾經是她儲存在記憶深處的秘密,連自己都不敢輕易靠近。
每一次想起來,都心如刀絞。
今天講出來一切,她紅了眼眶,淚水取之不盡。
同樣紅了眼的還有路遙。
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終於點頭。
“我願意以自己的名義給十七中寫一封信,我會聯絡我當初的班主任,爭取還給張昱樹清白。”
路遙整整寫了四頁半的紙,段之願小心翼翼放進包裡。
到火車站時,黃昏的光影正盛,雲層燃燒鋪在天際。
路遙抬眼,淡淡道:“我們全家離開燃城那天,天上也有一大片火燒雲,他和老賀偷偷送我到車站,趁我爸媽不注意往我口袋裡塞錢。”
“老賀讓我放心,這錢就當是……是那個人給的補償金,他說他會找到那人給我報仇。”
“老賀跟我保證,說除了他們幾個人,絕不會讓別人知道。”路遙垂下眼,嘴唇都泛白:“幸好有他們在,不然我就被……是我不對,我不該一直做縮頭烏龜。”
“後來老賀、李懷他們幾個去追那個人,張昱樹還問我有沒有錢坐車回家,給我包裡塞了好多錢……”
段之願看著她:“你說了什麼?”
“嗯?”路遙抬眼。
“他給你錢,然後你說了什麼?”
路遙想了想,眨眨眼:“說了‘謝謝’吧。”
段之願心髒一鈍。
是的,當時她離得遠,只能看見路遙的嘴微微動了兩下。
是在說‘謝謝’,而當初站在巷口的段之願卻誤以為……
她艱難吞了下口水,喉間酸澀不減。
“路遙,請你放心,我只是想還張昱樹一個清白,我,我不會過多提及到你。”
“嗯。”路遙點頭,嘴唇微顫:“謝謝。”
恍然間,時空的光影好像重疊。
當初站在巷口偷看的她,清晰聽見了路遙說的話。
——
當段之願拿著路遙的親筆信找到她當初的班主任後,一切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學校針對王老師的疏忽,對她做出了相應的懲罰。
同時也撤回了張昱樹的退學通知。
可沒過幾天,段之願便看到了吳真來學校取張昱樹留在這的東西。
錢震過去和她搭話,吳真說:“他在陪他爸爸呢,我已經和學校商量好了,以後可以再復讀一年。”
中午時,錢震跑到段之願桌前,一張臉笑得肉都在顫:“段之願,你好厲害啊,你真找到路遙了!”
她點頭:“嗯。”
“太好了,你——”
錢震的話還沒說完,段之願突然起身,越過他跑到教室門外。
季陽剛從門外經過,段之願快步走過去:“季陽。”
“怎麼?”季陽回頭,黑色鏡框下的眼神黯淡:“有什麼事嗎?”
“你為什麼,要說謊?”
段之願看著他,語氣篤定:“其實那天,不是你在現場,對吧?”
季陽眼睫一顫。
“可你是怎麼知道,張昱樹在哪裡的?是誰告訴你?”
經過一個晚上的深思熟慮,段之願終於縷清這其中的細節。
“那天和王老師談話的,不止我們兩個。”她一雙眼睛牢牢盯著他,語氣顯得迫切:“是誰,要你做假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