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段之願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就是後巷。
今天的心情很好,去超市買熒光筆時剩下一塊錢,順手拿了兩根糖。
心情好的原因大概是因為胡佳的最後一句話。
“只要張昱樹把mp4還我,我就跟老師說是我誤會你了。”
她聽出胡佳話裡話外的憂慮以及潛臺詞。
卻又因為高高在上習慣了,無法在一眾姐妹面前低下頭。
這算是她膽怯退步的方式。
把糖含在嘴裡往家走,路過後巷時步伐放慢了一些。
確認今天的後巷沒有人,停下腳步,探頭往裡看。
秦靜雅臉上的笑意擴大,點點頭:“行,寫完作業記得把牛奶喝了,早點睡。”
既然已經找到mp4了,那胡佳暫時也找不到什麼藉口來欺負她了。
下了公交車,段之願再次路過後巷。
晚飯過後她在房間寫作業。
“我不冷。”段之願掀開毛衣下襬,說:“媽媽給我買了,保暖內衣。”
巷子幽深不見盡頭,伴隨著野貓起伏不斷的聲音。
姥姥伸手摸了摸她的衣服,問:“願願冷不冷啊?天氣降溫一天比一天涼,你千萬小心別感冒。”
所有人倏然抬頭,待看見門口出現的人時,又不約而同垂下眼。
段之願咬了下筆帽,說:“大概再有兩個小時吧。”
——
段之願每天早上都會習慣性乾嘔,吃不下早飯也不覺得餓。
回到家飯菜已經做好了。
又可以安靜一段時間,只要季陽別找她就好。
大概是因為光線昏暗,她沒看清。
普通,毫無存在感。
“我媽做的。”她彎著唇。
段之願轉過身,纖細的手指隔著一層塑膠袋剝蛋殼。
秦靜雅端上來一碗營養湯放到段之願面前,說:“媽你放心吧,我給願願買的衣服特別暖和,現在的小孩不像以前穿的那麼臃腫了。”
依稀記得昨晚巷口有個綠色垃圾桶,但現在已經不見蹤跡。
秦靜雅給她倒了杯熱水,同時放下兩粒藥。
第二天一早,照例給她書包裡塞了兩個滾燙的茶葉蛋,囑咐她到學校慢慢吃。
腦海裡閃過明天胡佳會來這裡的情景,心裡沒什麼想法。
“嗯。”她應了一聲:“我最近挺好的。”
心理醫生開的藥,段之願吃了有一段時間了。
因為她從小到大吃的藥實在太多,再加上咽炎似乎是大眾病,秦靜雅就沒放在心上。
一陣風吹過段之願打了個冷顫,攥了攥書包帶,繼續往前走。
騎著三輪車,最上面放著個漏了底的塑膠垃圾桶。
縷了下她整齊紮起的馬尾,柔聲問:“最後再吃一個星期,咱們以後就不吃了吧。”
褐色紋路盤踞在白色蛋清上,拿起來剛咬了一口,突然教室門被一腳踢開。
“那謝謝了,等我抄完數學再吃。”
剛走出沒幾步,就見一個收垃圾的老爺爺。
段之願眨了眨眼,收回視線。
段之願和媽媽姥姥打了聲招呼,放下書包去洗手。
是每一個恐怖片裡都少不了的畫面,傍晚的後巷顯得寂寥又恐怖。
後巷是張昱樹他們經常過來的地方,白天烏煙瘴氣,晚上陰森怪異。
是張昱樹被簇擁著走進來,還有人幫他背書包。
她依然奮筆疾書,眼睛和手都沒停下,抄著作業淡淡開口:“我吃過早飯了。”
段之願話不多,絕大部分時間她就像空氣中的一粒塵埃。
到達教室時,天際剛剛泛出白光。
段之願微怔,垂下眼正想拿回來,又聽她說:“不過這個味道還挺香的,你在哪買的?”
她將茶葉蛋拿出來,用紙巾包著輕輕放一個在林落芷桌上。
去醫院查了幾次,都說是咽炎。
姥姥又翻了兩下,半信半疑放下手。
身邊的人想扶著他,被他不輕不重推開,滿臉的不服輸:“老子沒殘廢!”
他一瘸一拐走過來,校服衣襬敞開著。
整個人是一副傲視群倫的樣子,加之身後跟著好幾個人,段之願腦海裡突然就想起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電影。
那時候陪姥姥一起看電視,老人家換臺勤,她也僅僅只捕捉到一個畫面。
煙熏火燎的大堂,長木桌前坐著一圈人,頭頂匾額寫著忠義,背後是關公。
男人穿著橙色西裝,吊兒郎當走進來,有人喊他‘大哥’。
張昱樹就是這個樣子。
他剪短了遮擋眼睛的頭髮,為了達到王老師的標準,只能剪個短寸。
寸頭整齊緊貼頭皮,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腦形極好,不是刻意睡出來的平頭。
後腦帶著弧度,留著寸頭也不顯得奇怪,更為他增添了些江湖氣息。
垂下的校服拉鍊劃過段之願的課桌,帶著她剛剝下來的蛋殼掉落在地上。
他像是沒有發覺,眼都沒抬一下,緩緩往裡走。
段之願彎腰撿蛋殼時,突然一個人站在她面前。
她抬頭,是季陽。
季陽先一步幫她撿起蛋殼,扔進垃圾桶的同時放下書包:“早上好!”
段之願沒回頭,因為知道後面一定有一道刀子似的目光,等著將她千刀萬剮。
張昱樹的座位旁今天多了把椅子。
王老師同意的,供他墊著那條受傷的腿。
因為多了張椅子橫亙在過道中央,段之願右側的位置一整天都沒有多少人路過。
她在第一桌,這就代表坐在後排的胡佳出門得從她面前經過。
段之願低頭寫字,餘光能看見胡佳飛快跑過去,停在季陽桌前。
“季陽,你中午吃什麼?”
“我這個月訂了學校的營養餐。”
“營養餐太少了,你吃得飽嗎?”胡佳的聲音似是被打翻了的蜜糖,一腳踩上去都能牽出無數糖絲:“我媽媽今天給我帶了排骨,我胃口不好給你吃吧。”
“我不愛吃排骨。”
話音剛落,他敲了敲段之願的桌子。
季陽說:“能把你最佳化練習借我嗎,有道題我沒懂。”
段之願沒停下筆,抿了抿唇:“我,我忘記帶了。”
短暫的沉默。
胡佳:“我的可以借給你。”
“我需要正確答案。”季陽說。
如此鮮明的態度,胡佳掛不住臉面了。
要是放在平時,她至少要奚落一番。
今天本來也沒打算例外,剛運了口氣,她卻下意識滯住。
目光瞥向那個咬著筆帽靠在牆上的男生。
下了課,他就把兩條腿都搭在椅子上。
半躺著靠在牆邊,後腦枕著書包不知道在跟人聊什麼。
他們聲音時小時大,傳到前排的就是“新款手機”、“籃球”之類的話。
胡佳張了張嘴,終是沒敢說什麼。
轉身離開教室。
段之願也偷偷鬆了口氣,攥著筆慢動作回過頭。
後排男生還在滔滔不絕說著,突然打了個嗝。
張昱樹就哈哈大笑,指著他說:“你他媽早上吃多少啊?”
冷不防一抬眼,就和她對上了視線,直接抓了個正著。
下一秒,段之願見了鬼一樣迅速正過身,脊背繃著,指甲都陷入手心。
直到後排談話聲繼續,她呼吸才逐漸平穩,拿起筆卻忘記摘抄到那裡。
錢震碰了碰張昱樹的手臂,小聲說:“小結巴剛剛是在看咱們嗎?”
另一人說:“好像是,是不是咱說話聲太大了,她記下來告老師啊?”
張昱樹抬了抬眉,視線落在段之願的背影上:“她還幹這個?”
“好學生不都這樣嗎,季陽之前不就偷偷記名字,他們倆都是老師的心肝小寶貝!”
說完,錢震想起什麼似的,趕緊拍了拍張昱樹的肩膀:“樹哥,咱們得罪不起她。”
開玩笑,還有張昱樹得罪不起的人?
“看不起老子啊?”張昱樹睨了他一眼。
“不是。”錢震壓低聲音,小聲說:“我聽說段之願她爸以前見義勇為,還被評了個什麼先進分子,反正家裡得了不少好處呢!胡佳那群傻子她們不知道,總找她茬,鬧大了早晚有一天得挨收拾,人家上面有人。”
聽見這個,張昱樹垂下眼,沒做聲。
手放在下頜,食指碰了碰下頜的傷疤。
能清晰感覺那道疤劃過指腹。
再次抬頭,墨色的瞳仁鎖定前排縮著的背影,看高高紮起的馬尾隨著她的動作搖擺。
“樹哥,你猜她敢不敢記你?”錢震問他。
“我借她一百個膽兒。”張昱樹臉上掛著挑釁的笑。
——
為了避免學生斜視,班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平移調換位置。
要挪到張昱樹那個位置的男生走過來,吞吞吐吐開口,還說要幫他搬桌子。
張昱樹只是慵懶地抬起眼,責備他打擾了他的休息時間。
一揮手:“老子不換,就坐這!”
男生原地僵了半晌,撓了撓腦袋,只能換到本應是張昱樹的位置。
這樣一換,段之願就剛好和張昱樹一排,不同的是,一個在第一桌,一個在倒數第二桌。
臨放學前,王老師過來看了一眼。
瞧著張昱樹那樣子,扁了扁嘴,沒說什麼就由他去了。
她站在講臺上說:“從明天開始,早自習就上我的語文了。”
“季陽,你負責每天選一篇文言文或是古詩,寫在黑板上讓大家默寫。”
又囑咐了幾遍冬季天冷,上學路上注意安全要多穿點之類的話,王老師宣佈放學後先行離開。
段之願整理書包時看見胡佳站在張昱樹面前。
她站得筆直,雙手握在身前,張昱樹說一句,她答一句。
明明張昱樹是坐著的,視線比胡佳更低。
可氣勢卻高昂。
收拾好書包後,段之願毫無留戀離開。
她沒興趣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不想留在這,因為害怕針隨時會誤傷到自己。
只是在臨走前回頭瞧了一眼。
張昱樹雙腳擱在椅子上,好的那條腿抖了抖,樣子帶著不倫不類的愜意。
胡佳揹著書包,跟在張昱樹身後走。
還要配合他的速度,不敢催促。
今天的後巷裡有不少人,胡佳不認識,但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
“趙鑫?”胡佳問他:“你怎麼在這?”
張昱樹靠在牆邊,雙手環在胸`前,還是那副隨意放浪的樣子抬了抬下巴:“說吧。”
趙鑫便紅著臉支支吾吾開口:“對,對不起,胡佳……昨天是我第一個到班級的,我看見你的mp4了,就想借來聽聽,我——”
“是借嗎?”張昱樹悠閒抬手,指腹劃了劃眉梢。
“是……是偷。”他就快把頭埋起來了,從口袋裡掏出粉色還帶著耳機的mp4給胡佳:“對不起了,我明天就去找王老師道歉,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胡佳一把奪回自己的東西,檢查兩下後,瞪了他一眼:“你害得我冤枉了別人,你的手怎麼那麼賤啊!”
她說完,瞟了眼張昱樹。
趙鑫則侷促站在一邊,頭也不敢抬。
許久許久也沒人說話,小巷裡人不少卻無比靜謐。
直到張昱樹歪了歪腦袋:“行了。”
趙鑫如獲大赦,趕緊撿起扔在遠處的書包,疾步離開。
張昱樹則朝等在後巷的朋友揚了揚下巴:“走,老賀,上網去!”
老賀看他一瘸一拐那樣子,笑出了聲:“這才幾天沒見,殘廢了?”
“你他媽才殘廢了。”
身後突然響起胡佳的聲音:“張昱樹。”
他斂了笑容,回頭,語氣生硬:“怎麼?”
“你是在幫我,還是在幫段之願?”
靜默一瞬。
張昱樹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幫你們?”
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可置信,他勾起一邊嘴角,笑了:“老子天不亮就來了,撒尿的時候看見他鬼鬼祟祟的。”
又點了點自己的腦門,不屑道:“這叫預判。”
他說完就走,沒給胡佳再次試探的機會。
反倒是老賀問他:“你這是見義勇為?做好事了?”
“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偶爾做個好事。”張昱樹打趣道:“死了也好跟閻王談條件,當個公務員。”
“我草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早上突然下起大雪,進了教學樓帽子上都積了一層厚雪。
段之願來得晚了些,沒顧得上吃早飯,先默寫黑板上的文言文。
寫完她照例起身收自己這一排的,卻在同一時刻看見坐在那轉筆玩的張昱樹。
差點忘了,未來一段時間裡,她會跟他坐在同一排。
林落芷還沒有寫完,正琢磨著避開季陽的目光翻開書抄。
段之願便先收其他人的。
走到張昱樹的位置,垂眸瞧了一眼他的桌子。
空空如也。
椅子擋在那,她只得彎腰先將後排同學的作業收上來。
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他:“你,寫了嗎?”
張昱樹轉在指尖的筆就掉在了桌上。
再‘啪嗒’一聲滾到地上,聲音不大,卻是踩著段之願的心跳一同落下。
他抬眸,也不說話,眼神就像是在問她——你覺得呢?
段之願原地愣了半晌,後知後覺接收到資訊,轉過身往回走。
默寫交給季陽時,她如實告知:“張昱樹,沒交。”
季陽向後瞧了一眼,對上他坦然無畏的目光,點頭說:“我知道了。”
今天秦靜雅給她帶的是素餡包子,段之願吃不下,依然打算分給林落芷一個。
剛把包子拿出來,突然手上一輕。
段之願抬眼,赫然看見張昱樹站在身邊。
受傷的那條腿踩在她座椅下方的橫木上。
拿起包子扯開塑膠袋就咬了一口,抬了抬下巴:“你給我告狀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