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聽風遞給寧虞兩枚銅牌, 均刻有長吉門三字,銅牌底紋和四邊都有複雜的紋路,外人就是想要仿製也難如登天, 兩牌唯一的區別在於下半部分,其中一枚刻著一柄半出鞘的長劍, 而另一枚則什麼也沒刻。
寧虞將沒刻圖案的遞回去, 說道:“換成弟子牌吧。”
仙門大比,時常有恩愛道侶為了各自宗門大打出手,最後演變成眾人圍觀夫妻鬥毆, 也有散修為助自家道侶宗門一臂之力,去領一枚弟子牌參與大比,而妖修拿弟子牌去幫仙門還是頭一回。
聽風重新拿了一塊長吉門的弟子牌遞給京半月,轉身彎下腰, 一手撐著膝蓋, 一手拍了拍自家小師妹的頭頂,說道:“小師妹,給客人們引個路。”
少女用手捋順被師兄揉亂的頭髮, 乖巧點頭,她掏出一隻炭筆, 在地上畫了形狀奇特的門, 碳粉從地上飄起來,那扇門立在空中。
叩叩叩——
小師妹用手拍在門上, 竟真發出聲響。
下一瞬門被人拉開, 有鼓樓的弟子從內走出, 朝著寧虞二人和另一對修士父女問好, 引他們進去。
鼓樓位於燈州, 整個門派卻在陣法之中, 相當於躲在秘境內,出入的唯一方式便是傳送陣法,傳送陣法形式萬千,之前炭筆畫的門雖然形狀詭異難看,其實每一個角度的走勢都有講究,要將陣法咒語融於其中。
寧虞原本是打算偷偷瞧一眼,卻不想被人抓個正著,他揉了揉自己的耳廓掩飾著尷尬,說道:“我只是想看看是什麼樣子……”
鼓樓弟子領著二人到房門口就離開了,寧虞剛一推門,就聽見裡面啪嗒一聲,有東西倒地,門後有一隻傀儡白兔正從地上爬起來,約莫兩個拳頭大,拿著一塊布巾,剛才似乎在擦地。
跨入門內可見全景,中間主樓形如平放的巨鼓,樓身漆紅,上下百餘層均可環繞中心而轉,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發出輪軸轉動的咔噠聲,從視窗望進去,還能看到裡面的弟子忙碌的身影,或是製造傀儡,或是彩繪器物。
屋內佈置頗有鼓樓的風格,陳設之物大多色彩明亮飽滿,牆上會懸掛一些栩栩如生的木雕,有些傢俱甚至藏著機關,比如桌下邊沿處有可以撥弄的齒輪,可將桌面摺疊翻轉。
之前全仙門都在圍觀陣盤中的比賽,一號盤霍岡驅使銅鳥追著弟子啄,三號盤是道宗宗主監陣,直接變成雨天驚魂,被銅鳥看見的弟子會被厲鬼盯上,一個個逃都來不及,更別說捉鳥了。
仙門之中看不起妖族的大有人在,寧虞見京半月沉默不語,怕他誤會自己厭惡那枚族印,只得將話攤開來講:“我沒有擔心別人會看見,結緣道侶身上留有彼此的印記是常事。”
這是他們不花錢就能看的嗎?
京半月垂眼解釋道:“族印平時不顯,不用擔心會被別人瞧見。”
寧虞湊到銅鏡前,鏡面清清楚楚映出了青年的樣子,他將頭髮撥弄到一側,然後壓著耳朵想去看看那個族印。
鼓樓弟子領著寧虞去往長吉門所在的折竹樓,參加大比的劍修早就到了,寧虞二人一路上碰見好些同門,耳邊的「師兄」就沒停過。
寧虞被領著走到房間門口時,整個人已經有些麻了,腦子裡環繞的都是師妹們的吱哇亂叫。
只是角度實在刁鑽,他無論如何也瞧不見。
裡間用月白一道簾與外隔開,寢床寬敞,臨窗竟然有鏡臺,另一隻傀儡灰兔正在床上挪來挪去收拾寢被。
寧虞有些遺憾地嘆出一口氣,抬頭時一僵,鏡中多了一個人影,他方才太專注,根本沒發現京半月已經無聲地站到了他身後。
兔子不能說話,衝寧虞彎了彎腰打過招呼,繼續蹬腿擦地。
不同的是,道侶印是修士們自己用術法變出來或是畫出來的,多選用一些有意義特殊的圖案,諸如連理枝、比翼鳥,偶爾會有雷同,而妖族的族印卻是獨一份的。
“雖說修士不像妖族有族印,但也有一些道侶會特意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記,被稱為道侶印,至今仍在蒼洲流行,一度成為風潮,連民間的恩愛夫妻也會模仿。”
從主樓延伸出去許多長廊,通向其他各棟樓,弟子們大多從長廊走,空中有許多傀儡鳥來往飛行,鳥背上坐著三五修士,還有一些鼓樓弟子乾脆做一對帆布木翅,裝在背上滑行飛行,落地之後再將翅膀拆下收起來。
唯有陸號盤的唐樓主顯得相對正常一點,仙門弟子圍觀比賽是以銅鳥的視角,他們忙不迭錄下自己同門跳舞的樣子,沒想到最後竟然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地環繞觀看了一把長吉門寧師兄的愛情故事。
七號盤歸蜉蝣谷谷主管,氣氛相當和諧,谷主在山林裡開班授課,主題為「民間普通草藥的一百種妙用」,至於李藏的十一號盤,三百多隻鳥逼著弟子們玩故事接龍。
師弟師妹們總要多打量京半月兩眼,他們表面上端端正正行禮問好,實際上腦子裡已經嘮翻天了。
寧虞的手突然被人捉起,呼吸不由得一滯,京半月擒著他的手,微微俯首,讓掌心貼在自己額頭上,寧虞手指修長而有力,幾乎蓋到對方發頂。
掌心蓋住的那處微微發熱,寧虞右耳後也跟著發燙,京半月鬆了捏住他手腕的力道,寧虞順勢移開掌心,看見對方額頭上那枚族印。
他不自覺地用指尖碰了碰,相觸後族印會微微發亮,原來是長這個樣子,他還以為十六京的族印該是一朵花,沒想到看上去竟意外的古樸肅穆。
寧虞突然想到對方手腕上的紅繩,心中沒由來地有些煩悶,忍到現在終於憋不住發問:“你曾簽過婚契?”
京半月不言,只是輕輕頷首。
寧虞默然,對方長那般模樣,若是沒有前緣才是奇怪,更何況京半月說過,他離開一丈山來到俗世就是為了赴約,故人之約。
之前在陣盤中,或許是他誤會了。
可是京半月都把族印給他了,而且結緣之事二人一開始就說好了,若是京半月不願意原本的婚契被毀,又怎麼會答應寧虞的條件。
寧虞壓下莫名的情緒,故作鎮定道:“若是你與我簽了婚契,則原本的紅繩就會消失,不過等你火毒清完,我會與你解開婚契,屆時你若是想找故人……”
“寧師兄!”
房門外有人大聲喊著,是青青的聲音。
青青敲了敲房門,又一連喚了好幾聲,就差舉個大喇叭喊人了:“師兄師兄,外面已經開始過節了,我走路上就聞見各種糕點和小吃的味道,嘎嘎香!你快出來,我們帶你下館子啊!”
沈抱枝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你能不能小聲一點,我耳朵都要聾了,你正常說話師兄也能聽見。”
青青冷笑一聲:“被銅鳥追著啄屁股的人沒資格說我。”
沈抱枝淡聲道:“被鬼嚇哭從山上滾下去的人確實比我有面子多了。”
姚子非眼看著這兩人又要吵起來,忙插進二人中間打圓場:“我聽說外面一些賣花燈的攤位已經支起來了,好一些鼓樓弟子帶著自己做的燈去擺攤了。”
“我先去看看。”寧虞匆匆轉身,手腕卻被人捏住。
“寧虞。”京半月望向他的神情那樣專注和認真,就是這樣寧虞才會生出錯覺,好像對方眼裡只有自己一人容身。
京半月剛要開口,寧虞卻突然打斷他問道:“晚上游神節,你要去嗎?”
外面人的話題已經從花燈跳到了西街和東街哪一家炸豆腐賣的最香,再一轉變成烤油餅要加多少辣子最好吃。
寧虞看京半月搖搖頭,便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對方用了力道,他腕間肌膚都微微發紅,寧虞揉了揉手腕,笑道:“不去可惜,不過也不要緊,要是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我拿回來給你瞧。”
他轉身大步朝外走去,推門的瞬間,青青的聲音漏了進來,分外清晰。
“萬神面具師兄預備挑誰的,我和沈抱枝可是打了賭,我說風神,他非要說花神。”
“賭了多少靈石?”
“輸了的人今天晚上全程掏腰包,嘿嘿——”
“那我選花神好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幾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傀儡灰兔從床榻上蹦了下來,跌了一個跟頭,它抖落抖落身子,將肚子裡移位的零件晃回去,而後一蹦一蹦跳到京半月腳邊。
“先生?”
眠紅的聲音從灰兔身上發出來,她喊了好幾聲,京半月都不理會,只是站在原地,眉頭微微蹙著。
另一頭的傀儡白兔從外間慢吞吞挪了進來,出聲的是奉三居,語調懶洋洋,還帶著笑:“愁眉苦臉,怎麼了這是?”
京半月不解道:“他緣何生氣?”
眠紅:搞了半天,神色凝重就是因為這個事兒。
眠紅「嗐」了一聲,相當老道地分析:“還能為什麼,你想想他走之前在同你說什麼?”
京半月答道:“結緣紅繩與婚契。”
眠紅提高音調:“這不就得了!你都要和他成親了,還帶著前夫人的紅繩,對方能高興嗎?”
全妖城都知道,京先生有心愛之人,失散在外,久未重逢,他每年回妖城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都在外面找這位夫人。
只是過去多年,人影都沒撈著,妖城上下緊張地提出懷疑,這位夫人很可能已經不在了,因此聽聞先生另娶的訊息,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京半月抬起左腕看了一眼,紅繩在他腕間閃現一瞬,他低聲道:“可是這婚契原本也是與他的。”
灰兔瞳孔地震,在原地化為石雕。
眠紅:我覺得我遲早有一天被滅口。
奉三居倒像是早就知道,說道:“可他又不知道,自然以為你心有所寄,難以忘懷。”
確實是心有所寄,難以忘懷,只是寄心之人近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