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寧虞想起青青之前嗆得驚天動地的慘樣,猶豫了一下,還是用筷子紮了一小塊,塞進口中,入口的瞬間他就後悔了。

“師兄,喝口水壓一壓。”一杯涼茶遞到寧虞手邊。

沈抱枝的名字聽著女氣,但若是見過他本人,只會覺得其人如其名,與他相處,如坐春風。

看寧虞憋著咳嗽憋得脖子都紅了,他很不客氣地笑出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師父的舌頭是辣椒砌出來的,自然不怕,何必非要逞強。”

“五呀五!再來!”青青猛地一拍桌面,全然忘了去裝平時的嬌俏模樣,反而顯得越發活潑靈動,她將袖子挽起,大喊:“六呀六!”

對面那弟子恰好伸出六根手指,她頓時眉眼飛揚,一隻腳踩到了長凳之上,周圍一片鬨鬧,叫聲接連不斷,最後齊齊喊道「喝」!

弟子仰頭灌酒,將碗重重磕到桌面上,顯然也被激起了好勝的性子,他還不信,今天真就被一個丫頭灌倒了,他將酒碗灌滿,吼道:“再來!”

寧虞喝空了涼茶,仍覺得舌根發麻,淨無相吃辣不上臉,青青喝酒不上臉,可他不論是吃辣還是喝酒,都容易紅臉。

甜味率先湧入鼻尖,糖漿甜膩的味道完全蓋住了梨子的清香。

沈抱枝手中的筷子動了動,用夾著的那塊梨餅大膽地碰了碰寧虞的下唇,笑道:“甜的解辣,師兄嚐嚐?”

按照常理,梨要至秋日結果豐收,梨餅就成了東來縣秋冬特供,但自從蒼洲的種田玩家搞起了大棚養殖,開始反季節生產,梨餅就從秋冬特供變成了批次生產,受害者範圍直接擴大好幾倍。

眾人鬨笑,說她是女土匪,要搶寧師兄去做壓寨夫。

她一屁股坐回長凳上,渾然不覺凳子上都是她方才踩出來的腳印:“我要說,他還不如……”

淨無相讚許地看她一眼,難得同這位師侄站到了一條戰線,他附和:“我也不同意。”

青青難得喝得有些多,站起來點著那人的腦袋破口大罵:“輪得到你點勞什子鴛鴦譜呢?小心我給你叉出去!”

淨無相:?

青青將絕跡峰打不出悶屁的劍修一個個點名數落過去,從峰主淨無相說到剛入峰的新弟子,眾劍修紛紛拿出留聲玉,憋著笑錄她那些話,準備等她酒醒之後反覆放給她聽。

“還不如什麼?”周圍的人笑著逗她:“說呀,還不如什麼?”

沈抱枝那句話,她是贊同的,「寧師兄無人可比」。

淨無相也不氣惱,甚至點點頭同意了這說法,然後給了沈抱枝一箇中肯的評價:“胳膊肘往外拐。”

寧虞總是笑她。

寧虞立馬介面:“論難伺候,還是淨師叔更勝一籌。”

她側臉壓在酒桌之上,朦朧著一雙醉眼去瞧寧虞,後者聽了她的胡言亂語,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用手扶額。

青青也不顧淨無相在場,嫌棄之情溢於言表:“白送給寧師兄都不要,絕跡峰的劍修基本一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待三天人就得瘋……”

青青將頭號敵人沈抱枝放到壓軸點評:“沈抱枝,肚子裡那些彎彎繞繞不足為外人道也!此人相當的不坦誠,報復心重,記仇,蔫兒壞,不好不好……”

被譽為「悶屁王中王」的淨無相全程面無表情。

寧虞張嘴咬了一口,頓時皺起臉,什麼玩意兒,這麼難吃!

淨無相掀起眼簾,給了寧虞一箇中肯的評價:“甜不食,辣不吃,飲酒一杯倒,難伺候。”

但御劍是他教的,消腫復顏的藥膏也是他特意求來的,女孩子注重容貌,他甚至為此專門跑了一趟蜉蝣谷求藥,只為了讓她臉能好快一些。

“還不如……”青青嘟嘟囔囔:“還不如我呢!”

沈抱枝將寧虞吃過一口就丟的梨餅夾進自己碗裡,溫聲道:“師尊食不可缺辣,飲茶非明前雪芽不可……”

平地一聲怒吼:“放你丫的螺旋大狗屁!”

隔壁桌有人出聲調侃:“沈師兄這樣體貼的人多難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寧師兄乾脆討回去算了,讓這同門之誼升升溫,我們也都沾沾喜氣!”

她剛學御劍,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時,寧虞在邊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初次下山歷練,捅了蜂窩,被蜇了滿臉的包,寧虞見她頂著豬頭臉回來,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先用袖子遮住臉,青青見他兩肩直抖,就知道是在笑話自己,登時氣得不行。

師兄師兄,如兄如父,亦師亦友。

青青有些恍惚,口中不自覺地說道:“寧師兄要……要這天下最好的人來配。”

寧虞也跟眾人一樣逗她:“那你說,誰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吵嚷之聲彷彿被包裹在夜色之中,站在門口的京半月觸不到摸不著,就連裡頭暖融融的燈火都止步在他腳尖,不曾靠近分毫。

他從生來,就與這世間隔絕。他在世上,卻也不曾活著。

好半天,男人才抬腳走進酒肆之中,那些人都像是瞧不見他,走動經過他時,他身體瞬間變得透明,如空氣一般,那些人便穿過去。

京半月站在寧虞那一桌,看著少年和同門搶桌上最後一塊滷牛肉,兩雙筷子如對劍,你來我往,見招拆招,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滷牛肉被另一人橫空順走。

青青說他不吃肉,可是這個時候的寧虞分明食無忌口。

京半月的目光落在寧虞的面上,一汪泉似的含情目,裡頭是喧嚷吵鬧的同門,是燈火人間,是月,是酒,是一桌尋常的暖胃菜餚。

他原本應配世上最好的人,平安喜樂,無病無災地度過這一生,不受這些外世之人的侵擾。

佛珠轉過一顆,又一顆,京半月就站在那兒,及至夜濃。

周圍醉倒了一群劍修,四仰八叉睡在地上,被同門或架或背,更有甚者,被提著兩條腿在地上拖,一腦門磕在門檻上,痛嚎出聲。

寧虞側趴在手臂上,醉意和睏意一起泛上來,眼簾時掀時遮,看著已經迷糊起來。

“師兄,”沈抱枝輕聲喚他,“回客棧休息吧?”

寧虞努力睜了睜眼,應了一聲:“好。”

他撐著桌面搖晃起身,沈抱枝伸手要扶他,長臂已橫過他肩膀,就要落下。

“沈抱枝。”

這一聲令周圍的一切都停滯下來,走動之人腳步還懸著,燭火凝固,不再搖曳,像一剪紅紙。

沈抱枝一愣,緩緩直起身,他身側的寧虞一動不動,像是被人定身,周遭皆如是。

沈抱枝眼中迷茫逐漸褪下,望向京半月:“閣下是……”

京半月道:“修至出竅,卻靈臺不淨,貪戀虛夢。”

“沈某慚愧。”沈抱枝衝他行禮道謝:“多謝閣下出聲喚我,還未請教閣下名姓?”

“京半月。”

寧虞道侶,大婚前從未在琅台山弟子面前露過臉,但那隻花妖的名字在門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沈抱枝臉上的笑斂下去,眉峰微攏:“你如何在這裡?師兄他……也來了?”

“他同入夢丘,不過不在此處。”京半月說罷,就朝外面走去:“出此夢鄉,將你同門尋齊,一道離開。”

沈抱枝喊住他,溫聲道:“我聽師兄說你修為甚至不過百年,既無自保之力,還是不要亂跑的好,同門我會去尋,寧師兄我也會去找。”

京半月回身懶懶掃他一眼:“你找不到他。”

沈抱枝被他用話一刺,非但沒有惱,反而笑起來,只是笑意不達眼底:“小小花妖,不自量力。”

京半月不欲與他相爭,本想轉身離開,卻因他下一句話止住腳步。

“雖然青青說話總不著調,但有一句話倒是沒錯,與他相配,要這天下最好的人,我尚且不敢自居,為此苦修年復一年。你呢,你又如何敢?”

不是殘廢的靈芝精,也不是弱小的花妖,他們都配不上蒼洲的雙飛劍,沈抱枝辛辛苦苦刷了那麼久的好感度,因為這些角色橫插進劇情,一切都回到原點。

沈抱枝抬手將寧虞垂落身前的青絲攏到腦後,即使知道對方是虛假之相,他動作仍小心,半晌,開口道:“他從小在琅台山長大,我雖比他年長,卻因入門遲,要喚他一句師兄,一喚就是十餘載。”

沈抱枝入門,初見寧虞,白衣少年穿過滿堂飛花,腳踏落紅,去追偷吃他蜜柑的小猴,他抓住小猴,卻從屋頂滾下來,險些砸到了這名新弟子。

若干年之後,淨無相看向沈抱枝的本命劍,問道:“此劍何名?”

他腦中想起的,還是少年兜了一袖子的飛花,紛紛擾擾,亂他心房。

“抱春,它叫抱春劍。”

落紅融泥,風消人去。

邊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打斷二人對話,是青青從桌子滾到地上,她茫然摸了一把額頭,臉上飲酒而生的熱氣都已經褪去。

青青一骨碌爬起身,拍了拍屁股,恍然察覺剛才那一摔,竟然絲毫不痛,是她修為又精進了嗎……

沈抱枝看見她已不覺得奇怪,一定是跟著寧虞來的,反而青青抬頭看見沈抱枝,虎軀一震脫口而出:“我草!”

【小草青青:失望至極,你竟然沒掛!】

【沈抱枝:如果說不出吉利話,可以閉麥:)】

她轉頭又看見京半月站在門口,企圖給自己找補:“我是說,我草率大意,竟然被段橋背刺!”

沈抱枝問道:“玉屏宗段橋,金丹修為,本命法器為點翠玉簫,是她嗎?”

青青點頭道:“是她,我同她一道去了閻王院探查,戒心鬆懈,反遭她暗算。原本以為她是為平宋文山怨氣而來,好讓故友安息……”

沈抱枝搖搖頭道:“我去過宋文山故居,有殘怨不散,只是不足以化出厲鬼,還未曾懷疑到段橋頭上,就被她奪了先手,困在法器裡,現在想來,當是她設局。”

青青心很寬,順手指了指一圈三人:“不要緊!寧師兄肯定會來救我們的,畢竟他的師妹,師弟,還有……道侶都在這裡!”

沈抱枝:……

沈抱枝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要暴躁:“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師兄也在這裡?”

青青瞳孔地震:“我草……我草率大意,竟然沒有想到這一茬,那我們先離開這裡去找師兄,你在這裡被關了那麼久,這算你半個快樂老家了,總該琢磨出了離開的方法吧?”

兩個人瞪了半晌,青青無語凝噎:“沈師兄,男人不能關鍵時刻不頂用。”

沈抱枝皮笑肉不笑:“師妹,你或許不知道,我也剛醒沒多久。”

“虛相若死,幻夢可破。”京半月緩聲打斷二人:“在此處待久於修行不益,尋齊弟子,速速離開。”

夢中虛相誰為破局之人,三人心照不宣。

要破夢,殺寧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