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桌面潔淨無塵,連筆架子上都沒落灰,有人常來此處,擦拭清理。”寧虞將竹簍中所有的畫都看了個遍,總覺得哪裡不對。

若是愛重,應當將畫裝裱掛起,或是收藏得當,竹簍裡面這幾幅薄薄畫卷既沒有制裱,也沒有收進箱篋之中,很可能只是練筆之作,並無重要意義。

京半月道:“存畫以避光無塵,防蟲去溼處為佳。”

寧虞翻遍宋文山的書房,最後在房梁之上找到一個箱子,木箱封得嚴實,扁平而寬厚,落一把舊銅鎖。

裡面的畫軸被人珍而重之地封存著。

那些畫再不是山水,而是畫著人,一名無臉的刀客,或是在雪天披著大氅,手中提一壺酒,穿過無人街巷,或是著一身紅衣,在雙柳樹下飛身舞刀,腰身鬆勁,彷彿下一秒就要踏上青雲。

“春城飛花處,玉人吹簫前……”

一曲成風,我追趕不及,也無處落筆,只能用盡眼光,將之銘刻心間。

飛花片片白,是柳絮,粘在刀客髮絲之上,如落雪,他高坐屋頂,執筆之人仰頭望他,畫下他翻飛的衣袂。

寧虞撫上畫中人的玉簫,同段橋手中分毫不差,畫中人雖為男兒身,但毫無疑問是段橋。

只是若連沈抱枝都為段橋所擒,那她手中應當是有些不尋常的法器在,亦或是有他人相助。

那隻手被人踩在腳下,用靴底狠狠地碾磨。

他將東西全收好,匆匆往外趕去,預備趕緊去閻王院找青青,她雖然修為不高,但於劍道有小成,和段橋對上不會落於下風。

腳步踏出院門,袖中鈴鐺催人命似的叮噹響起,寧虞掏出一瞧,鏤空雕花的鈴鐺裡面銀珠瘋了一般橫衝直撞,似要破壁而出。

馬府設了結界,一切響動隔絕於內,是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在馬榮成身上也留了一隻同式同樣的鈴鐺,和他手中這隻本是一雙,相互感應。

匕首被舉起,刀尖對準那人的後脖頸刺下,馬榮成似乎明瞭自己即將喪命,血口中發出最後的嘶鳴。

段橋蹲在馬榮成身側,看他拖著兩條被挑斷腳筋的殘腿,像狗一樣朝前一寸一寸地爬,她用冰涼的匕首貼在馬榮成的頸側,輕拍兩下。

臉頰突然貼上冰涼之物,寧虞倒吸一口氣,蹙眉扭頭看向京半月:“拿得起這麼沉的瓷瓶,看來你手不痛了?”

書桌雖臨著窗,那窗戶卻長久緊閉,就像死人緘口,放在牆角的瓷瓶被罩在陰影之中,自然不容易被注意到。

“人是段橋殺的。”寧虞語氣篤定。

京半月看了一眼寧虞掌心的銀鈴,跟著他踩上長劍,轉而朝馬府飛去。

京半月將瓷瓶放在他面前,解釋道:“方才推窗,引光入室,看見裡頭藏了東西。”

知交……

慘叫幾乎要把喉嚨搗爛,混著碎牙和粘稠血液噴在地上。

一碰瓶身就沾一手灰,顛倒之際,有東西落下,信一封,畫一卷,木簪一根。

“小橋,世上那樣多的路,人各有其難,怨憤不能為他人路上添石,卻可將自己的道堵死。”

“啊啊啊——”

求饒,呼救,賠罪,無外乎此,無用,也無力。

馬榮成的眼淚和血糊了滿臉,他口中已說不出完整的字句,只有如困獸一般的嗚咽和哀鳴,他抻長了手指努力去夠門檻,手背筋骨凸起,用力至極。

馬榮成口中含混不清,她卻知道他要說什麼。

她怨,她憤,她亦恨,早已無路可歸。

叮噹一聲,匕首飛旋而出,釘入紅柱。

玄鐵撞碧玉,劍鳴玉嘯。段橋虎口劇痛,指根險被震斷,她手中玉簫被劍一撞,顯出蛛絲裂痕,她側頸旋身,脖子上出現一條血線。

寧虞往馬榮成口中塞了吊命的藥丸,抬眸就見段橋舉簫欲吹,他手一翻,銀鈴搖清響,朝段橋疾去,段橋偏頭躲閃,下一瞬被長劍當喉一遞。

“欺瞞愚弄師長,其罪一。”

“生囚仙門弟子,其罪二。”

“修者追尋天道,求諸己身,還報於民,你一連虐殺二十餘人,於國法,當斬。”

寧虞寒聲道:“於道,天誅地滅!”

段橋手中玉簫應聲而碎,化作齏粉,紛揚落地,她手指虛握兩下,卻什麼也抓不住,她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咬牙嚥下喉間逆行的血。

京半月剛要進來,卻被寧虞頭也不回地喝住:“不準靠近。”

馬府之中沒有青青的氣息,極大可能是被段橋擒住,用的手段和對付沈抱枝的十有八九是同一招。

連一隻沒有成精的小貓都能將京半月撓了去,不管他是裝的還是真的,離遠些總沒錯。

男人腳步停在屋外,頭一低就和門檻內奄奄一息的馬榮成對上眼,他曾見過無數雙那樣的眼睛,如被雨侵襲的土地,泥濘不堪,落滿哀鴻,對生的欲求化作血淚淌出。

救救我,求你……

求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吧……

見死不救,你會遭天譴的!!你會不得好死,就像我們一樣!!

得不到回應的呼號,最後會變成流膿的怨恨。

京半月蹲下`身,目光無悲無喜,像一尊袖手旁觀人間疾苦的佛,他食指點在馬榮成眉心,後者卻像是被渡了一口仙氣,幾不可察地抽搐起來,而後兩眼一翻昏過去,呼吸卻平穩起來。

“我討我的債,師叔行師叔的職責,”段橋唇邊染血,形容狼狽,卻無懼無畏,一雙星眸依然寒光爍爍:“等事情了結,我自會放了師叔同門。”

寧虞道:“你覺得我是在同你商量?”

段橋脖頸處淌出越來越多的血,連唇色都蒼白起來,她開口時依然咬字有力:“師叔道心不移,又怎會明白,有些事情,有些罪孽,即使盡頭是血債滿身,天誅地滅,也要去做的。”

段橋看著寧虞一雙沉靜雙眼,笑起來:“師叔不曾殺過人,自然痛恨我這……”

“我殺過。”寧虞臉側肌肉繃緊,眼中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下來,段橋見裡頭茫茫孤寂如同自己一般,頓時有些愣神。

他信天道公允,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因而秉心清正寬容,後來他跪拜神佛,苦苦哀求,卻只求得了滿頭滿身的雪。

寧虞沉聲:“段橋,以戴罪之身回師門伏誅,應布衣鐐銬,自山腳下起,一步一磕頭。紅馬州到瑤池仙山,此去萬里,我送你。”

段橋過了良久,展顏一笑,像是釋懷,她朝著寧虞躬身行禮,道一句謝。

“我未曾傷過師叔同門,只是將他們關進了法器之中。”

她從袖中掏出一隻狼毫毛筆,斑竹管身,筆尖含墨,點在虛空之處,信手一勾,遊墨化作飛鶴,啼鳴清戾,牆角開出水墨蘭花,屋頂流雲舒捲。

空中幾團墨影浮開,化出影像正是長吉門的劍修,一幕幕流轉都是過往回憶,平和歡樂,是浮生夢,也是幻術,他們安睡其中,恍然不覺。

京半月一腳踏進門檻,皺眉喚道:“寧虞。”

平地狂風驟起,墨湧成黑水,呼嘯成鐵索,粗壯如成年男子上臂,捆縛在寧虞身上,寧虞目光一凌,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段橋的手腕,另一手朝著京半月推出掌風。

墨水一綻一收,將兩人侵吞,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寧虞突然感到懸在空中的手被人緊緊扣住。

湧動的墨水鋪天蓋地,目光所及之處俱是黑色,京半月手中忽地一空,周遭就只剩下他一人,黑潮褪去之後,他立足於一張無邊無際的淺黃麻紙。

腳下忽盪開漣漪,他垂眼望著那一圈圈墨跡,立足之處變成江心,墨色推遠,生出岸芷汀蘭,丘山小亭。

遠處一葉小舟划來,小舟兩筆勾成,舟中女子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手裡擒著船槳,她到了京半月身前,仰起臉,面上竟沒有五官。

墨作的人,竟發出聲音,似男似女,話音蒼蒼如老者,又稚嫩如小兒,它像是貼著耳際的喃喃低語,又讓人恍惚覺得,那聲音響徹四面八方:“他們都有追思之人,你沒有嗎?”

京半月道:“筆靈,蓬丘,你歸屬何人?”

段橋連玉簫都未生出器靈,根本不可能駕馭得了夢丘筆。

“我看不見你的記憶,這可怎麼辦才好呢?”蓬丘的小舟繞他轉了一圈,她悠悠道:“凡入我夢丘者,皆有所求,有所願,你若沒有,不可能會來到此處。”

她撐著杆,小舟遠去,笑聲遙遙傳來:“浮生萬千,你最想回到誰的身邊?”

你最愛的人,最思念的人,最對不起的人,最難以忘卻的人……

浮生萬千,你最想回到誰的身邊?

“即使不見你過往,我卻知曉你為誰而來……你和之前那劍修,都為同一人而來。”

畫卷褪色,露出無人長街,京半月孤身而立,遠處地面出現暖黃一片,有燭光亮起,像是筆落的墨緩緩暈開,他朝光亮處靠近,站在外頭。

酒肆眼熟,是京半月同寧虞初到東來縣的那一家。

地上鼎沸人聲就像是要將月亮也一同泡入酒罈子裡,若是不醉,就不許它歸天,這飲酒作樂的夜晚也就無窮無盡。

吊燒辣肉紅彤彤擺了一盤子,看著就令人咽口水,不是饞的,是給醃得都嵌到肉裡頭的辣椒嚇的。

淨無相已經不緊不慢吃空了一盤,面不改色,除了唇色較之平時紅了一些,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即使是身在人世喧鬧處,白衣也不染纖塵,就像是修煉成精的雪妖。

眼前的寧虞還是少年時的青稚模樣,尚未長開卻已能窺見日後名滿蒼洲的俊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