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眼人都能看出蘭庭有多不高興,作為看著洛水長大的老父親,他目睹了自家小白菜被摘走的全過程,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畢竟碧螺還是他丟的。

連旭為天道所驅,身負天責,地位甚至在他這個靈族族長之上,但他真的很嫌棄地裂,鬼地方窮得沒邊啊!

連旭和洛水回蘭城合珠只花了一個時辰,儀式從簡,在此期間守著地裂的是部分被派遣過來鮫族和眾散修,他們排排坐,眼巴巴地從水鏡裡看婚典。

魚怪在他們身後堵得密密麻麻,它們之中大部分都未曾離開地裂,從未見過其他海域,甚至沒見過碧藍色的海水,原來是那樣漂亮又柔美的顏色。

寧虞將鮫珠還給了洛水,隨他一同入了蘭城。

其餘修士都被拒之門外,只因蘭庭不允許有外族知曉鮫族族城的方位。

眾散修只能可憐地抱著膝蓋和抱著尾巴的鮫人看水鏡,心裡安慰自己,怎麼說這也是直播結婚,還是傳說中的蘭城,全蒼洲的修士只有他們能看見!

眾散修:謝邀,人在現場,新人很幸福。

提燈鬼車是熔岩底的石頭所化,窮其一生都不會有伴侶,在沉默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將燈芯傳給下一任鬼車後跳進熔岩,他們會沉到底,融化,從不可抗拒的桎梏裡解脫。

連旭或許最終也會融化,但他至少不會成為一塊真正的石頭。

周圍修士連忙問道:“還有啥?”

全然骨狀的前肢嘩啦一聲攀上石岸,那骨頭烤得焦黑,拍地面上時候甚至有幾處直接散成灰,骨縫裡流出的岩漿滴滴噠噠落在地上,彷彿隨時會散架。

“少谷主。”一個法修蹲在它面前,輕輕撫摸它的顱頂,如長者慈愛對待晚輩,是入海時驅使靈舟的青年,他面上含笑,看著有些靦腆:“這可是一別百年啊……”

啪——

寧虞手一擺,剛要拒絕,卻突然頓住,問道:“鮫絲可以嗎,能不能幫我織一樣東西……”

眾修士:懂了,這就刪號重來,下輩子不當人了。

鮫人的尾巴尖彈了彈:“人族絕對不行。”

他們自覺長相還是過關的,起碼人模人樣,雖然比不上連旭,但是連旭窮啊,修士怎麼說也還是有點積蓄在身上的!

話音戛然而止,周圍的人被按了暫停。

獄守列隊,護送眾散修的靈舟回到西海岸邊,眾人各自散去,有緣再見。

“族長說,醜的不要,窮的不要,誰要是找又醜又窮影響族群繁衍就給他滾出去,還有……”

蘭庭則帶著長吉門二人去找京半月守的船,西海海族大多臣服於鮫族,受鮫族庇護,他們的耳眼即是蘭庭的耳眼,找一艘船易如反掌。

水鏡裡的畫面還在繼續,而西海地裂邊,鮫族的尾巴甩著僵在半空中,修士嘮嗑的嘴還張著,魚怪也一動不動。

“蘭城連牆上都鑲著珍珠,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珍珠,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留了出來!”

頭骨從紅河中緩緩浮出,它周圍的熔岩之中爆出氣泡,嗶啵作響,等它完全趴伏到岸上,隱約可辨是一具人骨,一寸一寸地摳著地面朝著一個方向挪去。

“他說,你有恩於他,可向他討要謝禮或者提出要求。”連旭翻譯了一遍洛水的話。

如果很多年以前,他就遇見了鮫族,說不定就能夠送對方一朵不會枯萎的花。

人骨化作飛灰,飛進他衣袖。

“這位兄弟,你們族長允許你們和外族通婚嗎,你看看我有希望嗎?”

法修回到原位時,空氣中的滯澀停頓被人一口氣吹散,一切恢復如常,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好像錯過了一段水鏡中的畫面,沒什麼不對的。

瓊瑤柱是透明水柱,裡面有無數巨鯨虛影盤旋遊動,是歷任族長的殘念,合珠的新人在柱前接受祝福,鮫珠和燈芯相互依偎,而後交融在一起,化作兩點星光落進二人眉心。

夜色將近,天上顏色半深半淺,星子幾點,像打翻的棋局。

青青站在船上掐了個訣,將身上的水都抖落乾淨,轉頭見另外二人似有話說,找了個藉口迴避,閃進了艙室。

“你不回蘭城?”寧虞看著蘭庭坐在船沿,用尾巴輕拍水面,驚浪呼嘯撲來,像是海中巨獸推船而行。

“洛水沒告訴你嗎?”

寧虞一愣:“什麼?”

“他目盲的原因。”蘭庭長尾化作雙腿,錦袍一蕩,正好蓋住白裡透粉的腳踝。

水紋浮現在他手背肌膚上,流到甲板之上,編織成一幕水鏡,那是一片陰森海底,海水青黑,幾乎不能視物,周圍死氣沉沉,沒有活物。

帶著熒熒光亮的水流宛如銀色緞帶,成了探路明燈。

畫面緩緩而動,進入沉船殘骸,裡面有說不出古怪,寧虞凝神看了片刻,猛地注意到,這艘船上除了維持行駛的必要部件和器具,竟沒有一樣陳設,也沒有人活動的痕跡,就像剛造完的空船。

無人之船?

一張扭曲面孔躍入眼簾,嚇得寧虞虎軀一震,這段回憶的主人卻異常鎮定,銀流卻靠近環繞那屍體,照清了他的面容,面色青黃,目眥欲裂,唇角下拉,兩頰凹陷,看上去痛苦又混亂。

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出現在畫面裡,碰在面孔之上,手指頓住。

青銅像,竟然是一具青銅像,即使蘭庭當時靠的那樣近,以他的眼力,也只將那當做一具屍體,那銅像竟連人面板上細小皺紋都雕琢而出,肌理凸起凹陷銜接自然,逼真如斯。

畫面微微升高,看向銅像身後,銀流如梭,一穿到底,照亮下面數目難辨、成色一致的銅像,少說也有二百餘座。

靈舟若是上品,可納幾千人而輕若鴻毛,但是銅像不一樣,銅人像重量是普通人的千倍,一艘裝了兩百隻銅像的靈舟,怎麼可能無恙地行出海?

蘭庭翻手,銀流湧回他的掌心,他看向寧虞,少年五官青稚,目光卻老成而穩重:“銅人身上邪氣萬頃,汙染海域,洛水便是因此失明。”

“十年前,我忙於徹查西海域,遺失碧螺而不知,還是一日回城,偶然聽聞他與連旭談天,才知曉自己丟了此物。”

“他眼中邪氣錯雜,與血肉交融,拔不出挑不得,所幸燈芯能壓一壓那邪性。”

“我遍歷西海,共找到兩處汙海,一是洛水所遇,”蘭庭抬眼望向南方,眼中有精光閃爍:“一在西海與魔域九川相連之處。”

魔遠比妖更弒殺而殘忍,妖尚有好壞之分,魔卻完全是人世間惡念所化,蒼洲苦於其害,修士為除魔折損無數。

後有食月天狗橫空出世,凡有不服者均口嚼之,他雖為兇獸,卻成魔主。

蒼洲南面一道天塹,劈開萬重山,幾乎削下大陸一角,眾魔被驅逐到天塹之後,欲飛渡而不能,那是李藏最後斬出的一劍,自此他得開山劍美名,功德千秋,劍也從此折斷,落入天塹之中。

“聽聞銅山鴟金宗擅制銅煉器,銅山一脈多礦石,銅像一事與他們或有牽連,”少年族長頓了頓,“怕是魔域要重現人間。”

寧虞回到靈舟內的時候,陡然想起來一個人,他從客棧出來之後就再未見過姚子非!竟然完全把自家師弟忘了!

他推開京半月的房門,對方難得的沒有坐禪,已經睡下,屋子裡一片沉寂,若有若無的蓮香如絲如絹,從臥榻之中滑落而出。

寧虞坐在床側,花妖連睡姿也端正,兩手老老實實放在身側,閤眼而眠時,瞧著倒是乖巧,連臉上一貫的淡漠都消退兩分,讓人生出些可親近的錯覺。

“他……不是普通妖族。”鮫人的話在耳邊響起。

你從哪兒來?名姓從誰?

寧虞將手小心伸進薄衾之下,握住對方手腕,靈力捲成絲,鑽進滾燙的血漿中,順著筋脈一寸一寸安撫,他才替對方清過火毒沒多久,這毒性卻有隱隱有復發之勢。

這洶湧而鼓動的血漿,像極了西海地裂裡的熔岩。

染一身火毒,日夜炙烤皮肉,為何卻不聲不響?

寧虞將對方全身脈絡順了個遍,把裡頭的毒性又壓了壓,光靠靈力只能勉強壓制一番,讓他好受一些,效果比不上放血,過些時日還得再清一次。

寧虞抬起頭,和一雙不知何時睜開的黑眸對上眼。

他將手抽離,替對方壓了壓被子,笑道:“擾你好夢了。”

寧虞才從海底回來,在甲板上同蘭庭待了許久,身上帶著水汽,眼睫溼漉漉的,連發梢都掛著幾顆水珠,讓人指尖發癢,想去碰落。

京半月緩慢地點了點下巴,倒讓寧虞意外,難道真的把人從好夢裡吵醒了?

“那我給你賠不是。”反正天也快亮了,寧虞連道歉都說得好沒誠意,他見對方翻身坐起來,便開口問道:“姚子非可有留口信給你?”

京半月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說「你總算是想起來問了」,寧虞只得尷尬地摸摸鼻子,接過他遞來的留聲玉。

玉片觸手微涼,感受到寧虞身上氣息,光芒一閃,傳出姚子非的聲音,羅裡吧嗦扯了一堆,大意就是三春大比在即,若是寧師兄此間事了,務必直接動身趕去燈州,不必再回山門。

仙門百家齊聚的三春大比,今年就設在燈州,由鼓樓承辦,可帶親眷,二人婚期本就定得急,緊挨著大比,寧虞原本計劃是在大比之前完婚,避免和一大堆攻略玩家撞上。

他依然記得上一屆在銅山鴟金宗,幾個可攻略人物的日常就是白天比武鬥智,同時被各路玩家攆著跑,到了晚上身心俱疲還不能鬆懈,必須緊緊守著門窗,防止一些人不走尋常路。

“沈師兄如今正帶著一些弟子在紅馬州歷練,只是未在歸期內回來,想必是被什麼事絆住腳了,師兄途經紅馬州時,記得尋一下師兄,一同速速趕去燈州。”

沈抱枝,淨無相座下首徒。

是玩家之中難得的名字正常的,於習劍獨有天賦,長相清雋,秉性溫和,雖師從千山雪淨無相,劍意卻與師尊相去兩極,一是懷抱春山,一是萬里冰封。

他師尊淨無相也是可攻略人物之一,出了名的冰山美人,無數走攻略路線的玩家鐵頭直上,卻屢屢受挫,將南牆都撞破也沒得一個眼神。

偏偏他做了淨無相的關門弟子,卻一門心思撲在了寧虞身上。

有玩家問他,明明冰山美人那裡都近水樓臺了,大好的機會不要,怎麼鐵了心要追寧虞?

沈抱枝像是想到什麼,倏忽笑了出來,卻搖搖頭,只說:“寧師兄無人可比。”

只有青青看得透徹,聽其他玩家討論此事時,在邊上白眼翻上天,還能怎麼?

撞號了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