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洛水現身百花會那刻起,蒼洲湧向西海的人如過江之鯉,絡繹不絕。
蘭庭沒有說錯,即便無聲無息地回到了西海,鮫族也已經從傳說走出,暴露在世人面前,他們要面對的除了無休止的追蹤,還有無止境的惡意和貪念。
寧虞一行人在路上所聞,除了議論買走蛇膽和蛇蛻的神秘買家,剩下都是在說鮫族現世的,蓉城人頭攢動,幾乎寸步難行,就連西海岸的靈舟的數量也一夜之間暴漲。
檸檬樹有個法器,是張會飛的地毯,三兄弟擠在上面顫顫巍巍地從蓉城上空飛過。
寧虞帶著京半月御劍,將靈駒留給了蘭庭和洛水,後者連路都沒走順,別說騎馬了,只能緊緊抱著族長的腰,到了海邊時,已經被顛得精神恍惚了。
多寶的速度甚至比飛毯還快,它神氣地甩了甩尾巴,對自己跨欄的技術又有長進表示非常滿意。
【高粱地裡脫褲衩:暈馬呢?】
【檸檬樹下你和我:你這聽起來像罵人,跟我念,一烏安——暈。】
【西瓜地裡捉閏土:這邊建議把漢語拼音重修一下。】
寧虞看著鮫人變幻莫測的臉色,有些疑惑:“怎麼了?”
最後面的檸檬樹被甩得腰一扭,發出嗷一聲慘叫,閉息的功法一破,狠狠嗆了口水。
靈舟行海時,他也屢屢在暗中打量花妖。
寧虞兩手扶著洛水的肩,三兄弟跟拔蘿蔔似的排隊抱著寧虞的小腿。
洛水想起在客棧遇見那人時聽見的古語——言失招族滅。
寧虞的注意力全在蘭庭身上,聽說鮫族族長的血脈並非自然繁衍來傳承,他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和親人。
“那個黑衣男子……是你的友人?”
蘭庭雖然看上去是個少年的模樣,但是對於壽命普通的人來說是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按鮫族年齡來算,確實未成年。
不出世的鮫人會認識一隻花妖嗎?更何況洛水目盲了那麼久,重新見光沒有多少時日。
蘭庭在前面領路,洛水只能擔起一拖四的重任。
為了避開人群,他們乾脆直接乘靈舟出海,到了無人的海域便齊齊跳了海,留下京半月守著船。
寧虞一愣,低頭髮現洛水並沒有一心一意趕路,而是微微側首分出餘光看著自己,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
入了水以後,蘭庭和洛水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前者光是長度驚人的尾巴就有著游龍之姿,鱗甲鋒銳,割流斷水,不像是魚尾,倒像是龍尾。
銀色流水紋從蘭庭腰際蜿蜒向上,是從面板裡自然生長出來的色彩,他遊動擺尾,銀紋張弛流動,彷彿下一刻就要從他身上流出,融入海水。
他們都是從蘭城的瓊瑤柱中抱珠而生,是海中靈氣凝結而成,同普通族人不一樣,族長要五百年方才成年。
寧虞口含鮫珠,在水中呼吸言語都自由,解釋道:“他是我道侶,在你們鮫族那應該叫合珠。”
寧虞笑著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提醒我。”
他想起來自從客棧出來見到了京半月,洛水臉色就是一變,當時鮫人好像就想對自己說什麼,卻古怪地住了口。
寧虞搖搖頭,洛水像是鬆了一口氣:“不認識就行,你還是離他遠……”
“沒事,就是覺得他……不是普通妖族。”
洛水急急停了下來,原本西瓜田兩手錮著寧虞的腳踝,這下藉著慣性差點人飛出去。
前面的蘭庭皺眉回首,無聲催促他們,洛水只得繼續地跟上,心下卻想著要找個機會勸寧虞離對方遠一點。
寧虞在他身後斂了神色,看來隨手撿的花妖,不是個簡單角色。
他們見過,這點可以肯定,不然洛水不至於剛一見面就露出震驚的表情,還有……害怕。
在哪裡見的?洛水之前從未離開蘭城,那就只能是蓉城,但是京半月和自己自打入了蓉城就形影不離,除了……百花會。
在遠遠能看見地海地裂以後,蘭庭就沒有繼續遊,只說在原地等他們。
四人一鮫在靠近裂口之後,紛紛沉默了。
裂口的熔岩依舊灼灼,岸邊十幾個修士,三三兩兩圍成一圈,每一圈中間還夾雜著幾個獄守魚怪的身影,人頭中混著魚頭,打牌的,搓麻將的,下棋的。
尤其是下棋的那群,外面還圍著好幾層,一個個背手觀棋像老頭,連獄守都被傳染,好的不學,學怪的,還有些人專門弄了個氣泡在裡面烤海鮮的。
拉著魚怪一起吃烤魚,你們禮貌嗎?
【高粱地裡脫褲衩:所以,我們這麼辛苦為了什麼?】
【檸檬樹下你和我:為了錯過最嫩最香的深海海鮮,我想吃海怪……】
【西瓜田裡捉閏土:雖然但是,我們好像什麼也沒幹,躺了個任務。】
四人走過去,岸邊熱火朝天的氛圍霎時冷了下來,無數個腦袋都對準他們,確切地說是緊緊扒在洛水身上,嚇得後者擺著尾巴往後火速竄了十幾米。
“師兄!”
青青衝上來一頭扎進了寧虞懷裡,後者拍了拍她的肩膀,無視了少女的熱淚,毫無感情地問道:“連旭呢?”
滿腔的思念之情被憋了回去,青青掃視一圈,怪道:“誒,沒瞅見啊,剛還蹲在那裡磨貝殼……”
明明一刻鐘之前岸邊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身邊放著幾枚小巧精緻的白貝,他手中拿著一枚,正鑿著孔,眼下只剩下貝殼,人卻不見了。
三兄弟一過去就被團團圍住,開始拍著大腿,唾沫橫飛講兩天兩夜的奇妙經歷,眾散修一邊提溜著耳朵聽故事,一邊悄悄打量緊緊跟在寧虞身後的鮫人。
一個魚怪走到寧虞面前,朝他躬身,敬道:“仙君此行辛苦,大人在裂口之中,不便脫身,報酬已備下,感謝之言不多贅述,我等會護送各位返航,並送洛水大人回族城。”
留在地裂的修士雖然什麼都沒幹,仍一人得了一顆魚目石,雖然魚目石確實是寶貝,但是也側面映證了地裂代代窮不是胡說的。
魚目石是提燈鬼車掉落的鱗甲雕刻而成,每一顆大小不一,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大的甚至達一臂長。
石上刻一道縫,在有妖氣或者魔氣的地方會睜開成黑白魚目,同寧虞之前抓著去找燈芯的魚眼有異曲同工之妙。
修士所煉製的法器探測妖魔時或許會失靈,但魚目石絕對不會。更何況,蒼洲大陸境內僅有幾顆魚目石,全在道宗。
這些散修估計能炫耀三十年。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東西相當於連旭身上脫的毛,地裂已經窮到這種地步了嗎?寧虞相當震驚。
他和三兄弟還各得一截熔岩烤煉的鐵索,可捆縛妖魔。
修士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洛水卻面色焦急,他被魚怪堵著,想靠近裂口一步都不行,那架勢簡直像是把他往外逐。
洛水摸了摸眼皮,解釋道:“我要把眼睛還給他……”
魚怪態度恭敬,卻仍阻著他的路:“大人說了,燈芯送你便是你的了。”
急急忙忙要尋人的也是連旭,這會兒匆匆打發人走的也是他。
洛水堅持,和魚怪一人一句,你來我往,魚怪翻來覆去就是說著「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寧虞思索片刻,一把將鮫人抗到了肩上,三步並作兩步就往岸邊奔去,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把洛水往熔岩裡面一拋。
驚叫迭起,岸邊有人急急祭出法器想去撈洛水,都被寧虞的雙飛劍攔了回去。
熔岩之下有火舌卷出,舔向那粼粼反射著紅光的鱗片,鮫人畏熱,光是那撲騰到肌膚上的熱浪就讓他如被炙烤,那些撐起漿面的醜惡鬼臉猛地突出,咧嘴欲咬。
千鈞一髮之際,熔岩之中伸出厚重的石臂,一手打碎鬼臉,一手將鮫人託舉起來。
連旭往岸邊走去,那些鬼臉在他身後不甘心地嘶鳴,互相啃咬,卻沒一隻敢再靠上前來。
連旭欲將鮫人放下,怎料洛水的尾巴緊緊纏在他腰際,鮫人的長指固執地摳住男人身上的鱗甲,即使未曾謀面,洛水卻能認出來對方。
洛水仰起臉,語不驚人死不休:“連旭,我們合珠。”
連問都沒問一句,甚至不是商量的語氣,咬牙切齒的神情,彷彿連旭拒絕他,他就能用尾巴勒死對方似的。
不僅連旭愣住了,岸上所有人和魚怪都愣成了石像,下一刻只想狠狠鼓掌。
打直球,他們是真的服氣。
洛水用指尖輕撫連旭的眉毛,明明下面那雙眼裡沒有眼瞳,洛水卻能感覺到對方正看著自己,他加重語氣:“燈芯還給你,我不要了,我要和你合珠。”
但凡換個場景,或者主人公不是西海地裂的煞神,眾人都想起鬨搖臂高呼「在一起」「在一起」!
有人迷迷糊糊地已經高舉雙手,轉頭髮現周圍人都沒動靜,只得默默抱緊自己,怎麼這麼嚴肅?
連旭語氣冷淡:“我不會跟你合珠,現在離開這裡。”
“撒謊!”洛水低頭湊近他:“沒有人能對鮫族撒謊。若你不是孤苦遊魂,不必輪迴,那再好不過,我會一直……”
“離開這裡,”連旭不顧對方的掙扎,將他從身上扯了下去,按在地上,目光微冷,“回你的族城,這裡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他轉身就朝熔岩之中走,半身已沉入紅河。
周圍的魚怪一擁而上,想將洛水強送回族城,卻止步於嗡嗡作響的長劍之前。
“連旭,你怕什麼?”洛水撐著地爬起來,憤怒道:“怕我忍受不了地裂的孤寂?我可以瞎十年,我做好了瞎一輩子的準備,我都沒說害怕,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受不了?”
【檸檬樹下你和我:都給我讓開,讓我來,我願意入贅!】
【小草青青:現在壓力轉到監獄頭子這邊,正方辯手提出了漂亮的論據,讓反方辯手的論點站不住腳,我們可以看到反方辯手即將面臨的局面不容樂觀,比賽進入了白熱化……】
【高粱地裡脫褲衩:成與不成?本期「霸道魚總非要和我結婚」到底是he撒花完結還是遺憾收場,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啊!】
你們多少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
寧虞此刻的感受——腦瓜子嗡嗡。
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參與,但是熱鬧終歸是別人的。
洛水用尾巴將自己高高撐起,那一刻,他比半身浸在熔岩之中的提燈鬼車還高,鮫族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傲氣展露無遺,熔岩裡的火光映在他臉上,金瞳生輝。
“大海本就是無邊孤海,我們從不畏懼黑暗和深淵,我要和你合珠,你允不允?”
過了很久,連旭也沒動,只是周圍所有的魚怪都朝著鮫人跪拜,口中吐出奇怪聲音,連綴成片,像是古老祭祀的吟誦。
岸邊藏在巨石後的白貝飄飛而出,有金光從連旭身上鑽出,變成一條微光閃爍的細線,將白貝串起,掛在了洛水脖子上。
連旭靠近岸邊,俯身親吻對方尾尖,聲音低沉。
“與汝合珠,生同潮,死同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