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穀雨(一更)

◎菩薩低眉,從來勝卻金剛怒目◎

前面那少年穿著熟悉的紅嫁衣紅蓋頭, 是玄九沒錯,只是他懷裡抱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不知道是誰。

“玄九。”虞歲歲喚了他一聲,“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知道歲歲會來。”他抱著小女孩走過來, 問她, “你要不要抱一下?”

虞歲歲打量著那個女孩,紅襖白裙, 長得水靈水靈的, 一見到她就笑得兩眼彎彎,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有些眼熟。

小女孩把自己的手從衣袖裡伸出來, 一邊呵氣一邊搓了搓手, 然後將暖暖的手貼上她的臉頰,聲音有些奶氣,“姐姐, 不冷。”

虞歲歲感受著臉上的溫暖,不由得笑了, 這小女孩倒是討喜。

她伸手捏了捏女孩有些圓的兩腮, 道:“你叫什麼名字呀,小姑娘。”

“穀雨。”玄九說, “這處神寺的侍者都是按照節氣命名。”

哦, 原來這女孩是神寺侍女。

“姐姐,堆雪人,堆雪人。”穀雨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廊下那兩個一大一小的雪人。

不鬧騰的小孩子就是香香軟軟的一團,還挺可愛的。

穀雨開心地晃著腳丫,腳踝上戴著的銀鈴叮叮噹噹地響。她拍了拍手裡的雪,然後就去扒拉玄九的紅蓋頭,脆生生地說:“春分姐姐說新娘子就會把臉蓋起來,哥哥哥哥,等我長大,可不可以做我的新娘。”

“你認不出來?”玄九聲音含笑。

玄九聲音溫和:“她也要給你堆一個雪人。”

“啊?”虞歲歲疑惑,穀雨難道是她認識的什麼人?可是從沒聽說過她身邊的女孩子們有人還當過神寺的侍女啊。

穀雨向虞歲歲伸出雙手, 眼睛亮閃閃的,“抱, 姐姐,抱。”

虞歲歲就抱著穀雨走過去,她一把穀雨放下去,女孩就蹦蹦跳跳地去扒拉積雪了。

難道是璇璣女帝小時候?也不可能啊,璇璣蘅的長相是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美豔,穀雨是小家碧玉那型別的,而且璇璣蘅就算是小時候也應該不會…這麼傻白甜。

虞歲歲看著廂房正中間那座寺廟,就問道:“這座寺廟是供奉誰的?”

“喜歡。”虞歲歲乾脆在迴廊上坐下來陪她。

“大自在觀音,掌慈悲道。”玄九回答,又說,“我知道歲歲想問萬古同悲陣中為何會是這樣的景象,因為陣法最外圍是幻境。”

玄九替她翻譯:“歲歲,她在問你,喜不喜歡?”

於是穀雨拽著玄九的衣角扯了扯,聲音有些委屈,“哥哥,哥哥…”

虞歲歲記得,神寺的侍者終身不得嫁娶。

穀雨受到鼓勵,大而幼圓的眼睛裡更加亮晶晶了,蹦跳著去滾了另一個雪球過來,想要把這個雪球堆在剛才那個大雪球上面,不過她小小一隻,夠不著,跳起來也夠不著。

“好,”玄九的語氣聽不出來是不是在哄小孩,他說,“但是穀雨不要跟別人說。”

虞歲歲把她抱了起來, 穀雨很乖, 一開始怕她抱不穩, 雙手縮在身前一動都不動,等她抱穩了,才舒展開來去抱她的脖頸。

“別急,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玄九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幫她把雪球堆了上去,又把她抱起來坐在他的膝上,讓她可以去給雪人摳眼睛。

她還在凝神思考,而穀雨已經滾了一個雪球過來,抬頭對她比劃這說:“姐姐,這個!這個!”

“幻境…所以穀雨是誰?”虞歲歲看向那個正在努力堆雪球的女孩,她一副認真的神色,雖然她滾的那個雪球已經要比她自己還大了。

穀雨“啊”了一聲:“連春分姐姐和小霜降也不能說嗎?”

“不能,我們悄悄的,好不好?”玄九說。

穀雨可能是以為在玩什麼遊戲,很愉快地答應了:“好!”

虞歲歲見有玄九哄小孩,她就起身往寺廟裡走,想要檢視情況。

寺廟外的石階上有幾個侍女在掃雪,走過去的時候虞歲歲聽到了她們的竊竊私語聲:

“小穀雨呢?今早一睡醒就沒影了,不知道又跑去哪裡玩了。”

“看著點,這年頭不太平,人牙子又多了起來,別被拐跑了。”

“應該沒事,驚蟄就在寺廟大門那邊,看到會把她哄回來的。”

“那就好,穀雨和霜降還小,我們要照顧些。”

風雪停息,寺廟燃著的香火和炭爐裡升起的松煙聞起來讓人心情平靜。

虞歲歲覺得,神寺的侍者就這樣相互照顧,生活平靜安寧,其實也很好。

她踏過門檻邁進了寺廟中,大自在觀音神像垂憐凡世,菩薩低眉,向來勝過金剛怒目。

有幾個香客跪在蒲團上,許願上香。

虞歲歲也取了幾支香,上了香後才發現她並沒有許下什麼心願。

她不在意地笑笑,又走了出去,她甚至沒有用靈視,也沒有怎麼查探,但她憑直覺,這座寺廟並沒有什麼問題,反而有一種亂世中一隅平靜之地的祥和安然。

廊下的穀雨堆完了雪人,一抬頭就發現虞歲歲已經不見了,有些失落。

“你看,”玄九放輕聲音安慰她,“她回來了。”

穀雨就雙手托腮,看著不遠處的虞歲歲緩步向他們走來,忽然問:“我也能長得像姐姐一樣高嗎?”

“嗯,會的。”玄九輕輕撫著她柔軟的頭髮,“穀雨會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虞歲歲走過來,看到之前那兩個雪人身旁有多了一個,就蹲下去摸了摸穀雨的腦袋,溫聲說:“這是給我的雪人嗎?穀雨好厲害。”

“嗯嗯,”她用力地點頭,“給姐姐。”

虞歲歲笑著說:“謝謝。”

穀雨很開心地拍了拍手。

這時,有一個侍女走過來說:“穀雨,霜降醒了,要找你玩。”

她似乎看不見玄九和虞歲歲。

“好,春分姐姐。我會喂小霜降喝完熱羊奶的。”穀雨從玄九腿上跳下去,踢踢踏踏地順著迴廊跑進了一間廂房裡。

“哎,別這樣跑,當心摔著了。”春分不放心地跟了過去。

迴廊上就只剩下了虞歲歲和玄九。

玄九伸手輕輕拂去了她發上沾到的些許積雪,問道:“現在還是猜不出穀雨是誰嗎?”

虞歲歲搖了搖頭,不過她並不糾結,“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的。”

“確實。”玄九就坐在那三個雪人旁邊,嫁衣曳地,像是盛開的紅蓮。

虞歲歲還擔心玉緋衣他們,就想要到別處去看看。

她剛起身,就被玄九拉住了袖角,“再等一等吧。”

“嗯?”虞歲歲有些不解。

“我讓時間過得快一些。”玄九說。

於是接下來周圍的景象瞬息變幻,四季流轉,山寺開出桃花又落滿霜雪,寺廟的侍女越來越多,原來她們都是被遺棄到寺廟門口的孤兒。那個叫穀雨的女孩逐漸長高,眉眼出落得越來越熟悉。

她會在下山祈福的時候買很多糖,回到寺廟裡和其他年紀小些的侍女玩,有誰傷心了就拿糖哄她們。

虞歲歲看著庭院裡那個正在哄小孩子的少女,明媚春光落在她的面容上。

虞歲歲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穀雨長得和她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是…我。”她恍然。

“穀雨是歲歲的第一世。”玄九說。

快速流轉的時間忽然緩慢了下來,虞歲歲似有所感地問:“這一天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嗎?”

“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玄九說。

虞歲歲還是有些愣怔,她點點頭,默默跟在了穀雨身後。

穀雨問旁邊的侍女:“驚蟄姐姐,今日並沒有祈福儀式,怎麼要我們下山?”

驚蟄說:“是王都出了事情,我只聽說,不久前九皇子被急召入京。”

“九皇子?”穀雨有些疑惑,“在西北率軍禦敵的那位殿下?有些香客跟我說他很厲害,救了很多人。”

“是的,很多官家小姐來寺廟裡求姻緣,求的就是這位殿下。”另一位侍女說,“等我們到了雍京,應該就知道了。”

雍京就是大雍王都,是富貴之地,長街兩旁朱樓聳立,連宮燈都飄下金砂玉屑。只是現在街上站滿了人,有錦衣玉服的王孫公子,也有衣衫襤褸的流民百姓。穀雨和其他侍女也站在擁擠的人潮中,所有人都翹首以盼著什麼。

街道上鋪滿霜雪,這天下了大雪,鵝毛一樣的雪片和人們的議論聲一起紛紛揚揚。其中最多的就是“九皇子”“魔種”這樣的字眼。

虞歲歲輕輕閉上雙眼,她知道這是哪一天了——玄賜受九十九道除魔箭墜下斷塵臺那天。

玄九走到她身邊,輕聲提醒她:“你看。”

虞歲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玄賜靜默著走過,長髮和眼睫上落了霜雪,她就站在穀雨身後,離他很近。

其他人都在謾罵,發洩著戰亂帶來的憤怒,穀雨怔了片刻,忽然撥開人潮追了上去,她抓住了玄賜的手,往他手裡塞了一顆糖。

玄賜有些意外地看著她。一路走來都是指責和謾罵,第一次有人這樣對他。

只不過他們只是匆忙對視了一眼,就被人潮和風雪隔開。

這只是一個並不引人注意的小插曲,一切如同史書記載的那樣,玄賜走到長街盡頭,墜下山崖。

虞歲歲忽然想起了之前應縱歌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歲歲,你是霜寒苦久中唯一走向我的春天。

原來是因為這件對穀雨或者對她來說,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