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或許已經死了,永遠也回不來了,那個再度離開家族的女人也不知所蹤,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大概是去尋找所愛之人了吧。

夜色裡,公孫夜從衣服裡摸出一塊黃銅懷錶,翻蓋裡嵌有一張照片。

月光很亮,但在殘垣斷壁的陰影裡,常人很難看清照片上記錄的什麼。

公孫夜看得清照片,他生著一雙龍一般的棕色豎瞳,感知和視力從小就極好,即使在深夜月光不可及的密林裡,他也能輕易找到回家的路。

他安靜地注視照片,裡邊是老爸老媽結婚時的場景。

在一處華麗典雅的教堂裡,穹頂的水晶吊燈很漂亮,地面的紅毯上撒滿了花瓣,賓客座無虛席,盡頭的婚禮臺上老爸一身純黑色西裝,老媽穿著潔白高貴的紗裙,她挽著男人的手,兩人的笑容都很甜蜜。

這塊懷錶是爺爺在他10歲生日時送給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老爸年輕的時候那麼意氣風發,盡顯英俊與氣質,怪不得老媽看得上那個男人。

也正是從那天起,爺爺眼神滄桑地對他講述了許多事情,公孫夜終於明白那個男人並不是混賬,那個男人一直都很愛他,一直都很愛老媽。

只不過他長久將愛埋進心裡,不敢告訴兒子更不敢告訴妻子,只能在倍感孤獨的時候,偶爾對自已蒼老的父親傾訴。

因為他知道自已快要死了,所以從始至終裝成頹廢邋遢的模樣,他的演技騙過了所有人,深愛著他的古妮薇兒也沒察覺這一切。

事情的發展也正是公孫赴希望看到的。

當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所有人都對他失望的時候,便是他最為欣慰最為輕鬆的時候,那樣他就可以安心赴死了。

——公孫赴曾要求過父親,希望白頭髮老頭兒將這些秘密永遠吞在心裡,然而他的父親在他杳無音訊的某一天裡撕毀承諾,失約了。

老頭兒將那些事情說了出來,所以公孫夜知道了一切,同時也陷入了時刻的自責與哀傷中。

悲痛的記憶總會在每個雨夜瘋狂折磨他,那個男人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與成堆龍僕對峙的赤紅之中。

“愛你,老爸……愛你,老媽。”

公孫夜顫抖著把懷錶湊近鼻尖,捂住口鼻深深嗅著上邊的氣息。

這麼多年過去,懷錶上彷彿依舊殘留著老爸老媽的味道,他們的氣息總能驅散所有恐慌,令這個少年感到安心和溫暖。

公孫夜深撥出一口氣,艱難地強忍痛苦,止住抽泣與眼淚,收好懷錶後站起身,朝著黑暗的廢墟深處走去。

一段路程後前方亮起了燈光,照亮了周圍的黑暗,伴隨著一陣溫柔的歌聲,像是母親在為兒子慶生,唱著溫馨的生日歌。

公孫夜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他後脊發涼,猛然躲進一塊巨大水泥塊後方,警惕地盯著光源那邊,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進入廢墟的第一行動準則,不要靠近任何燈火,無論那裡多麼正常。

龍僕在某些時候會想起曾經的往事,某些溫馨快樂的記憶會導致它們退化為原本的面貌,做出一些曾經做過的舉動。

所以公孫夜非常清楚,遠處的燈光極有可能就是龍僕弄出來的。

一旦有人類出現在它們面前,或者嗅到人類的氣息,它們就會瞬間暴怒猙獰,眨眼間變成殘忍嗜血的恐怖怪物。

舉著手電的女人逐漸朝這邊走來,衣衫破爛如同乞丐,臉色慘白眼睛猩紅,嘴裡唱著歡快空靈的生日歌,背部隱約可見一排高高凸起的脊椎,骨刺刺破面板。

腳步聲距離公孫夜越來越近,她的聲音越來越尖。

躲在水泥塊後邊的少年狠狠抓住一根斷裂扭曲的鋼筋,咬著牙屏住呼吸,眼睛緊緊閉著,身體止不住顫抖,恐懼使他臉色蒼白,冷汗溢滿額頭和麵頰。

公孫夜憋氣憋得臉色漲紅,感知到歌聲遠去,燈光消失,他終於在嚥了口口水後大口喘息。

身處遍佈危險的廢墟,相比於燈光,黑暗才能讓他感到安全。

公孫夜心有餘悸地扭頭觀察聲音消失的方向,隨後左顧右盼觀察四周,沒發現任何異常後才稍稍放鬆一些警惕,靠著牆壁深呼吸調整心情。

原來獨自面對龍僕這種怪物的時候,他的內心會這麼恐慌。

而多年前那個為了他們,為了給城裡無數逃亡者爭取寶貴逃命時間的男人,在一個人孤身面對潮水般的怪物、在那些鋪天蓋地的尖牙利爪猙獰咆哮著撲向他時,竟然是那般的從容不迫,毅然決然。

“就像那些人說的一樣,我果然就是個廢物!永遠也找不回父親的那把槍了吧……”公孫夜苦澀地想。

他的心臟跳得像打鼓。

就在這時,一大團粘稠液體忽然從天落下,滴落在不遠處的地面,發出硫酸腐蝕大理石的嘶嘶聲,那處地面不斷冒著泡。

公孫夜抬頭望去,一隻猙獰恐怖的龍僕正趴在高處的牆壁上,垂涎地盯著他,眼睛散發著猩紅的光芒。

一瞬間,公孫夜的眼神凝滯,緊張驚懼得快要窒息,心臟鼓動似乎要破體而出。

濃郁的陰冷一時間籠罩了他。

公孫夜目眥欲裂,精神高度緊繃,或者說已經崩潰了,他腦子裡所有能夠保持平靜的弦,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刀刃斬斷。

“啊——”

“啊——”

“啊——”

他喉嚨裡彷彿蘊藏著驚人的音爆,面目驚恐而猙獰地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吶喊嘶吼,同時膽裂魂飛地爬起身來,狼狽又瘋狂地朝遠處狂奔。

趴在高處牆壁上的龍僕一躍而下,沉重的身軀震碎地面,激飛石塊蕩起灰塵。它邁動步伐,鋒利的爪子翻開路面,一步一步接近前方那個不斷摔倒又不斷爬起來逃竄的狼狽身影。

它走得不快也不慢,以一種勝利者面對失敗者的姿態。

就像貓抓到老鼠有時候不會立刻吃掉那樣,這已經失去任何人類特徵的東西,也在故意放緩步調戲耍獵物,時刻與獵物保持一個可視的追逐距離,聆聽獵物的狼狽哀嚎,享受捕獵者捕獵的樂趣。

公孫夜此刻似乎已經因為恐懼失去了理智,慌不擇路,居然根本沒有選擇離開的方向,而是帶著身後的龍僕逃向廢墟深處。

這無疑是一處送死的方向。

雖說以公孫夜目前的實力,無論選擇哪處方向都是送死。

但是逃往來時的方向,至少可以在死之前離家近一些。

“爸爸……”

“爸爸……”

“……”

公孫夜已無力大聲嘶吼,只是用沙啞的聲音喊著爸爸,託著沉重的身軀,如同行屍走肉般奔向某處地方。

他一直都沒有失去理智。

相反他很清醒。

他知道自已進入廢墟後,只要被任何一隻龍僕發現,都只有死路一條,逃命只是白費力氣,不會找到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公孫夜之所以逃,是因為他想和那個男人離得近一些,這裡就是他們從前居住的城市,通往各處的路線都被他清晰地記在腦子裡。

隔著衣服觸控懷裡的懷錶,公孫夜忽然再度咆哮!青筋暴起,面容猙獰,他猛地提速狂奔,聲嘶力竭,只為在生命的盡頭燃燒所有力量,想要和老爸死得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