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老道揹著少年離開許久,衛長離才抬起低垂的頭顱。

他此刻靈體沉在湖中,靈識不知何時散了出來,悠悠盪盪飄到了這裡。

罷戰息兵屍橫遍野的戰場,被一場大雨衝涮去了血腥,好似那些人只是辛苦勞作後,就地休息而已。

衛長離雙手攏在袖中,看不出任何情緒,陰鬱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多了些別的東西。

看上去光怪陸離。

大雨能洗去血腥屠戮,卻送不走陰魂之氣,萬千陰魂浮於戰場上空,凝聚成一股陰風鬼影。

衛長離卻並不理會,抬腳一步一步向左邊走去,那少年費盡力氣也尋不到的人。

他輕而易舉便看得明白。

跨過橫七豎八的屍體,衛長離在一具斷去臂膀的腐屍前停了下來。

那屍體已經被鳥獸叼啄的,看不出人形了,潰爛的鎧甲散落成片,虛虛蓋於表面。

為其挽住了最後的一點兒顏面。

衛長離盯著看了許久,久到雙眼痠澀難忍,他才不得不用力轉了一下眼珠。

“原來,當年與他只差了兩步的距離,兩步就能見他最後一面了!”

衛長離嘆息了一聲,似遺憾,似懊惱,又或似無聲的自責!

他空有虛形,連為他遮避一下雨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躺在屍海中的人,被雨水將其身上的腐肉,一點一點沖走。

而無能為力!

一如當年,翻找到頭暈目眩渾身脫力,卻只差了兩步的距離!!

衛長離垂著頭顱,自虐般的跪在那具屍體前,仿若如此,他心裡才能好受。

沒有靈體的支撐,他很快就被空中凝聚起的陰靈襲擊。

他退無可退,躲無可躲!

任由那些陰靈對他撕扯,卻始終垂著頭,跪的筆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雙手想拼命的拉他起來,可寡不敵眾,最終被洶湧的陰靈淹沒,再也看不見那雙護了他一下的手。

衛長離是被一陣悠揚的笛聲驚醒,醒來他迷茫的看了一下四周,眼角還掛著一抹溼意。

吳子虛坐在湖邊,手中握著一柄短笛,空靈悅耳的聲音,從他唇邊緩緩流瀉出來。

莫名撫平了衛長離那顆緊縮的心。

那人一身暗紅色衣袍,坐在椅子上,八風不動好似隨手指點江山的王公貴族。

遮蓋眉眼的綢帶不知被他藏到哪去了,那雙似被大火焚燒過的眼睛,雖然依舊灰濛濛的,但仔細看,似乎有細微的暗光在流動。

看的衛長離莫名其妙偏過了頭,像是在多看一眼,都覺得是對那人的褻瀆。

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並未沾染多少的塵土。

雙手負於身後,信步走到吳子虛身後,好奇的盯著吳子虛的頭頂看。

那口棺材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想必是溫眸那色鬼怕他在劈了,連夜讓人抬走了。

湖邊只剩下吳子虛與他兩人,和那一動也不動的圓月。

似乎感覺到了衛長離的氣息,他放下手中的笛子,微微扭頭看他。

“醒了?原來你不會游泳?要不是我感受到你身體浮在水上,還以為你撇下我獨自跑了!你剛才都已經生魂離體了。”

衛長離一隻手肘搭在椅子上,歪著身子,另一隻手叉在腰上。

“我怎麼可能撇下你這個美人跑了呢!那我還是男人嗎?”

“看來溫眸說的果然不錯,那黑木確實有收陰斂魂之效,都沒氣兒的人了,竟然還能活過來,怪哉!!”

因著吳子虛耳聾眼瞎,所以衛長離說話從來不藏著掖著,反正他也聽不見。

可這一次,他說完後,對方卻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他,

衛長離……

他頗有些猶疑的看著吳子虛,挑眉說了一句。

“你這唬人的本事可真行,要不是我知道你又聾又瞎,還以為剛才的話你全聽進去了!”

“是聽進去了些,不過聽的不全!”

吳子虛嘆息似的的話,讓衛長離立馬站直了身體,驚詫的看向他。

“你耳朵能聽見了??”

那人聽到衛長離欣喜的語氣,微不可見的勾了勾唇角。

身體往後輕靠了一下,雙手肘撐在椅子上點頭!

“嗯,離近些能稍微聽到那麼一點,只是耳中似有轟鳴聲,實在惱人!”

說著還輕蹙了一下眉頭,很苦惱困擾的樣子。

衛長離蹲下身,與他平視。

“那眼睛呢?可有看的到我??”

他手在吳子虛眼前擺了擺,滿臉期待的看向對方。

“眼睛還不行,什麼也看不到,只是覺得面前有白光。”

衛長離聽後,眼睛立馬亮了起來,指尖在吳子虛的眉眼間輕點了一下。

“無妨,慢慢來!既然有了法子,就不怕尋不到東西,你先前一口血吐的,嚇壞我了,還以為你要死了。”

“抱歉,我已經習慣了,每次情緒波動大時,渾身都像是被火燒一般,要過好久才能醒來!”

衛長離聽他的話音,很是疑惑。

“意思你時常會吐血?這是為何??”

吳子虛低著頭,聲音中難得的帶了一絲情緒。

“我自小體質異於常人,天生能看到鬼,雙親為了讓我能正常些,特意請了高僧為我祈求神明護佑。”

“可是後來雙親被賊人所殺,連唯一的兄長也為了護我而死,從那之後我雙眼便徹底瞎了。”

“在後來情況愈發嚴重,直到雙腿再也站不起來……”

衛長離不等他說完,便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以後有我護你,不用擔心!”

吳子虛雖然沒說話,但衛長離還是捕捉到他身上細微的變化。

笑著補了一句,“不用擔心我會死,我可是仙師,專門捉鬼的!”

話說到此處,衛長離算是明白對方為何會一口血噴出去了。

大概是感受到溫眸的存在,心裡想起了陳年舊事,所以情緒一激動,差點兒把自己乾沒了!

想到這裡,衛長離看著吳子虛,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半道上得這麼一個寶貝,那還怕找不到路淵的封印之地嗎?”

這可比他那破符要靠譜多了!!

如此一想,衛長離直言道,“吳兄,你既然天生能見鬼,那你可知道這水裡的那隻老鬼,他現在在哪裡?”

“我們好不容易才摸索到這裡來,就這麼出去實在不甘心,你等著我去把溫眸那老鬼的巢給掀了,我就不信他不肯把棺木交出來!”

吳子虛聽後抬起手,指了一下湖的中央。

“他在那裡,下五尺之地,正在啃饅頭!”

“哦??這都能看出來??厲害啊吳兄!!”

衛長離悠悠的卷著袖子,對吳子虛豎了個大拇指,轉身向後走去。

吳子虛不明就裡,聽他在身後噼裡啪啦的一頓操作,驚奇的問道。

“你在幹什麼?怎麼這麼吵??”

衛長離停了一下,提高音量道,“等著!我弄塊兒石頭,砸死那老鬼!”

吳子虛吃驚的轉過頭,一副你要不要聽聽你說的什麼傻話?

“鬼會怕石頭嗎?”

衛長離得意的回道,“鬼是不怕石頭,但我的石頭,他指定會怕!”

吳子虛默默轉過身去,聰明的把椅子向後挪了挪,又覺得不夠,繼續往後挪了挪!

然後伸手捂住了他的雙耳,衛長離好笑的看著他的動作,這人到真是怕死的很!

衛長離身體立在半空中,雙手結印,用力朝著山體打了出去,一塊碩大無比的石頭立馬滾落了下來。

他差點兒把山劈了一半出來!

那石頭掉在地上之際,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竟震的他雙耳有片刻失聰。

衛長離再一次感嘆吳子虛未卜先知的本事!

巨石落下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大坑,衛長離依舊立在半空中不動,雙手結印,朝著巨石打出無數淡藍色光暈的符咒。

那些符咒猶如光點似的,瘋狂湧入巨石內部。

直到最後一個光點也消失在巨石表面後,衛長離抬腳凌空一踢,那巨石竟像球體一般,徑直飛了出去。

“撲通”一聲,砸向平靜無波的湖面!

一石激起千層浪,岸邊頃刻間,便被洶湧的浪潮再次淹沒。

衛長離立在半空中並沒有受到牽連,但坐在岸邊的吳子虛,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一個浪頭瞬間打向他,即便他已經後退了許多,此刻也還是被浪潮激的來回顛簸。

再次渾身溼透,他握著椅子把手的雙手,隱隱有些發抖。

似乎在努力剋制著自己!

衛長離一看吳子虛被淹了,連忙飛身而去,將搖擺不定快要掀翻的椅子穩住。

“對不起,一時忘了你行動不便了。”

吳子虛語氣生硬的回道,“跟著你可真遭罪!!”

衛長離……

衛長離一邊給他擰溼衣,一邊好言道:“別生氣,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這人腦子一熱,就容易忘事。”

“等我把那老鬼捉住了,讓他給你跪下磕頭賠罪!”

吳子虛無力的靠在椅背上,水珠順著他的髮絲滴落,看上去格外脆弱。

衛長離不由得想到仙門中流傳的一句混話,

“死去的爹,改嫁的娘,被賣的妹妹,和被囚的他!”

這話原本是說赤州府衙被問斬後,一家人的結局,那府衙的兒子長的面如冠玉,長身玉立,家破後卻淪為乞丐。

最後被他的經年好友,關在了一方小院中,腳上栓了一條純金鍊子,困於方寸間,不見天日,做了曾經他認為是至交好友的金絲雀!

那人也曾是個金相玉質的貴公子,雖無大志,卻也一身傲骨,不想淪為了玩物。

眼前的吳子虛與那人其實毫無半點關係,但他此刻渾身溼透,又似無奈的神情,讓衛長離莫名其妙將兩人的遭遇聯想到了一塊。

大概是不能理解衛長離的話,他掀起眼皮輕睨了一眼。

“明明是你乾的好事,為何讓別人給我磕頭賠罪?哪來的歪理??”

衛長離笑的不甚在意,“我叫你一聲吳兄,你已經佔了我許多便宜了,還想我給你磕頭呢,你怎麼好意思的!”

吳子虛擰袖子的手頓了一下,隱隱有些發抖,似乎在也剋制不住自己,想將衛長離一把掀翻在地。

他心道,“這耳朵還不如聾的徹底,聽聽這都是什麼話!”

“我何時佔你便宜了,明明是你上來就攀親,如今倒是我的不對了,照你的意思,我在這裡被你一浪掀翻,淹了也是我自找的?”

衛長離……

他剛才說什麼了?這人幹嘛這麼生氣!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兄弟給你道歉,給你賠罪,還請吳兄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弟莽撞!”

說著他還半歪著身子,拱手給吳子虛彎腰虛虛行了一禮。

就差說小生這廂有禮了!

吳子虛雖然看不到,但他動作間帶起的風向也知道,被他的動作弄的狠狠翻了翻眼皮。

一句話也不想在搭理那人,乾脆手指著逐漸平靜的湖面。

說道:“你要捉的鬼出來了,正看著你呢!”

衛長離回頭一看,果然!

溫眸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湖面上,正憤恨的盯著他,手裡還舉著那塊巨石。

他好不懷疑,對方下一瞬可能就會將那塊巨石,扔到他身上,就地給他立一墳冢。

衛長離雙手環胸,微抬著下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溫眸不自覺的伸手順了順胸口,彷彿被衛長離的神情刺痛了心一樣。

“小可愛,你又發什麼瘋呢?說過的話不打算兌現就算了,何必如此急著毀屍滅跡呢!”

衛長離二話不說,直接祭出自己的長劍!

“多說無益,我今天必然做一回強盜!”

不等溫眸反應,衛長離已經出招了,溫眸連忙將那塊巨石扔到山腳,與衛長離纏鬥。

石頭碎裂之際,那些隱在內裡的符咒頓時鋪天蓋地像湖水中飛去。

溫眸狠狠吃了一驚,這是要掀了他的老巢!

“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到底要什麼?上來就打,哪有你這樣的!”

衛長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招不完又接著一招,打的溫眸四處逃竄。

連在岸邊安靜坐著的吳子虛,都沒能避免傷害,時不時的被他的靈力氣勁,劃拉一截衣袍。

“不為何,就是替天行道!”

溫眸直接氣笑了,“好一個替天行道,你這是無理取鬧!”

衛長離心中有口氣,急需找個缺口,溫眸便成了他的眼中釘了。

兩人戰況可比之前激烈多了,溫眸縱橫鬼域城多年,除了路淵被封印時,在從未有過像此刻這般狼狽的模樣。

不停的退讓!

主要是別人打架都是一招一式的,衛長離和別人不一樣,他打架是隨心所欲的。

溫眸被他打的鬼影都開始飄起來了,就差飛灰湮滅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那口棺材,我給你行不行,別打了,我要吐了!”

衛長離手裡長劍不停,聲音清朗如玉石置地,話音中帶著三分笑意。

“你不是路淵的狗腿子嗎?怎麼就這麼點能耐?”

溫眸翻了翻白眼,“小子,你說這話小心讓他聽到,他可是厲害的很!”

衛長離不屑的回了一句,“他連靈體都自爆了,靈識也快散了,要是還能掀起浪來,我叫他一聲爺爺!”

溫眸捂著嘴猛烈的咳嗽了幾聲,而岸邊的吳子虛在聽到這話後,有片刻的無語。

“怎麼了?你是被路淵壓制太久了?一聽到他你就慫了?看來你這狗腿子做的還真是沒意思!”

溫眸將湖水做成柱子,自己則半倚靠在水柱上,眉眼含情帶笑的看著衛長離。

“好好的怎的突然瘋魔了?可是遇到了什麼事心裡有氣?所以才拿我撒氣??”

衛長離一言不發,面對溫眸這隻狡猾的老鬼,他真的生不起來氣。

只磨著牙根道:“說好棺材借我用的,我還沒用好,你就私自收回去了,天下可沒有你這麼不講武德的!”

溫眸好不容易見衛長離停下攻擊,手不知不覺的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饅頭,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衛長離……

他是不是打的有點輕了??